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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252)

作者:陈忠实

作了这些准备和思考之後,他认识到只有回到老家小屋那个远离尘嚣的环境里,才有望实现自己的宏愿。

陈忠实的老家在西安市东郊灞桥区西蒋村。这是南倚白鹿原北临灞河的小村落,全村不足百户人家。虽然由此到西安只有不足一小时的、约五十华里的车程,然而却是天然的僻静,最适合沉心静气地思索和精雕细刻地写作。村里每一家的後院都紧紧贴着白鹿原的北坡。横亘百余华里的高耸陡峭的塬坡遮挡了电视信号,电视机在这里也只好当收音机用,只能听听新闻和音乐之类。但这离西安闹市不远的地方确实没有工业污染。只要灞河不断流,河川便清澈见底;还有错落的农舍,一堆堆的柴火或麦草垛;平展宽阔的庄稼地;河边、塬坡上有树林,那里有狐狸、獾、雉鸡、呱啦鸡、猫头鹰等等,真是一派田园风光。

转过村里那座濒临倒塌的关帝庙,便是陈忠实从老太爷、爷爷和父亲流传下来的家园。在家园大门前不过十米的街路边,有忠实亲手栽下的昂然挺立的法国梧桐。这本来只有食指粗的小树,在陈忠实决心动手写《白鹿原》的一九八八年的早春栽下,四年後它便长到和大人的胳膊一般粗,终於可以让它的主人享受到筛子般大小的一片绿荫了。它是陈忠实为了写成《白鹿原》这几年来所付出的一切艰辛,所耗费的心血,乃至他所忍受的难耐的寂寞的活生生的见证。

这是一九九一年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闲不住的农民们忙碌了一天,天黑吃罢了夜饭便早早地歇息了。整个村庄沉寂下来,偶尔有几声狗吠之後便愈加死寂。陈忠实在老家小屋里的小圆桌上已经爬行了四年。这天还是在这张小圆桌铺开的稿纸上整整折腾了一天。他和《白鹿原》里生生死死的众多人物又作了一整天的对话和交流。写作顺畅的欢欣和文思阻塞的烦忧都难以排解。这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孤清。

他在无边的孤清中走出沉寂的村庄,走向塬坡。同样清冷的月亮把它柔媚的光华洒遍了奇形怪状的沟坡。在一条陡坡下,枯死风乾的茅草诱发了他的童趣,便点燃了茅草。开始只是两三点的火苗哧溜哧溜向四周蔓延,眨眼间竟蹿起了半人高的火苗。火势瞬即蔓延,时而腾起高高的烈焰,时而化为柔弱的火苗舔着地皮缓缓地流窜,等燃烧到茅草厚实的地段,呼啸的火焰竟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忠实便在塬坡上席地而坐,慢慢地点燃了一支雪茄。徐徐地吸着烟,在燃烧的火焰中他一会儿彷佛看见自己眼前重重叠叠、高达盈尺的《蓝田县志》、《长安县志》、《咸宁县志》,看见其中一本接一本的《贞妇烈女》卷,回想起其中最多不过长达七八行文字的典型记载,以及最後只剩下张王氏李赵氏的一个个代号。然而在他的心里,这一个个代号又都化为一个个血肉丰满、有灵性的生命。於是,眼前便在火光中隐约出现了风情万种、最後死於鹿三梭镖下的田小娥,矢志不渝干革命,最後却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的白灵,乃至白吴氏、白赵氏、白鹿氏、二姐儿等等众多的生活在《白鹿原》中长达半个世纪人生故事中的多姿多彩的妇女形象。这里面有几多壮烈,有几重悲哀!正是民间流传的男女偷情的“酸黄菜”故事和《贞妇烈女》卷,现实和历史,官修史志和民间传说的糅合诞生了多情而又复杂的妇女形像田小娥。

然而,靠着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他毕竟在老家小屋的小圆桌上爬行了四年,《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死悲欢的故事终於走向了最後的归宿。他的心,在沉重中又有一种做完了一件大事的畅美和恬静──一种从艰难的写作和压抑烦忧的心境中终於得到解脱的畅美和恬静。

回到家里,他仍然坐在那张破旧的小竹椅上。又停电了,他只好点上两支蜡烛,旋即用蓄满黑色墨水的钢笔,在洁白的稿纸上,为小娥最终的结局不再犹豫地加上了几行字:小娥从炕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鹿三。鹿三从後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後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的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两束亮光(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两束光亮渐渐细弱以至消失。──鹿三这时才拔出梭镖钢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响着从前胸後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