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牵着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边撞见鹿子霖就驻足伫立。在一道高及膝头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经返青的麦田里,用一只废弃的镰刀片子,在塄坎的草丛中专心致意地掏挖着羊奶奶的块状根茎。他的棉衣棉裤到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青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了。他匍匐在地上扭动着腰腿,使着劲儿从草丛中刨挖出一颗鲜嫩嫩的羊奶奶,捡起来擦也不擦,连同泥土一起塞进嘴里,整个脸颊上的皮肉都随着嘴巴香甜的咀嚼而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淤结着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头盯了白嘉轩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用左胳膊圈盖了一片羊奶奶的茎蔓,而且咕哝着:“你想吃你自个儿找去,这是我寻见的,我全占下咧!”白嘉轩往前凑了凑问:“子霖。你真个认不得我咧?”鹿子霖头也不抬,只忙於挖刨:“认得认得,我在原上就没有生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着哩!”白嘉轩判断出这人确实已经失了全部生活记忆时,就不再开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斗,瞧见了即将被处死的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觉得那枪膛的快枪子弹将擦着自己的耳梢射进那三人的脑袋。耳梢和脑袋可就只差着半寸。他瞅见主持这场镇压反革命集会的白孝文,就在心里喊着:“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当他与另外九个保长一排溜面对拥挤的乡民低头端立在台子前头时,就听着一个又一个人跳上台子控诉岳、田和黑娃的罪恶,台下一阵高过一阵要求处死这三个人的口号声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负载,双腿打软几次差点跌跪下去。突然脑子里嘣嘣一响,似乎肩上负压的重物被谁卸去,浑身轻若纸灰。拥挤在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一股臭气,有人惊奇地嘻笑着叫起来:“鹿子霖吓得屙到裤裆了!”许多人捂鼻掩口,却争着瞧鹿子霖。屎尿顺着棉裤裤筒流下来,灌进鞋袜,流溢到脚下的地上,恶臭迅速扩散到会场。民兵发现後,请示过白孝文,得到允许就把鹿子霖推着搡着弄出会场去了。
冷先生的中药和针灸对鹿子霖全部无能为力,他被家人捆在树上灌进一碗又一碗汤药,仍然在裤裆里尿尿屙屎。他的有灵性的生命已经宣告结束,没有一丝灵性的生命继续延缓下来。女人鹿贺氏也不再给他换衣换裤,只在吃饭时塞给他一碗饭或一个馍,就把他推出後门,他身上的新屎陈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条黄狗蜷卧在一起,常常从狗食盆里抓起剩饭塞进嘴里。
白嘉轩看着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湿土,被割断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的事来,儿子孝文的县长,也许正是这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他俯下身去,双手拄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鹿子霖却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农历四月以後,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入冬後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时,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声,後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一九八八.四─一九八九.一 草拟
一九八九.四─一九九二.三 成稿
(全书完)
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
何启治
一
艰辛漫长的跋涉为了禳灾求福,母亲在他的本命年里给他织了一根鲜红的腰带。半年後,他依旧勒着这条已经变成紫黑色的腰带,脚下穿着一双磨薄了的旧布鞋,和二十多个在家乡小学毕业的同学一道,跟随着班主任杜老师,到三十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投考中学。国道上的砂石很快磨穿了薄薄的鞋底,磨烂了孩子幼嫩的脚後跟,血渗湿了鞋底和鞋帮。脚伤马上使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觉得全身乏力,眼泪立即涌出眼眶,他真怕撵不上走在前面的老师和同学。他又爱面子,不愿说因为没有好鞋子而磨烂了脚後跟。自救的办法是捋一把杨树叶子塞进鞋窝儿;不成,又狠下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做了应急的鞋垫,而踮着另一只脚尖急急地往前赶;终於布巾也磨得稀烂後,便只好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一扎一扎地撕下来塞进鞋窝里,可直到课本撕完,他还是远远地落在後面。心惊肉跳的疼痛,迫使他瘫坐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