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说:“你就去罢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
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姊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他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着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合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位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里头嘚啵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他一开口总觉得像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忽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了?”他道:“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说:“不上乌里雅苏台去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嗳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跟着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合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合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儿站没法儿一个人儿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自细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子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押重重。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顽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6学机”三个字。
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6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要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道:“嗳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
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
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合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听着像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罢老爷剪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罢。”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