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斥驳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坐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希’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
“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完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
“直到此时曾皙始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了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合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
“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哂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斥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敦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遗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
“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哂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甚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至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还要合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厮视。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
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你算了罢这还闹甚么‘老前辈’呢!碰见这个样儿的手还不值得爬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谦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作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
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扑扑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甚么礼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乐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癣疮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哇门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