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甚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的在坐上愣。
列公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设立西北、西南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2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合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的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
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果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分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短气;至于那途路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等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合半世的牢骚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测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这么着。人生在世坐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么倒愁的这么个样儿?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会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
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得是安老爷心里那个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合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合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炼字炼句的炼成一句合他说道:“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扎巴着两只大眼睛瞅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的还烦。
只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子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听阿!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的滋味儿大似是叫我们老贤侄前回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攒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荡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揎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着。”说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爷、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便先合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荡倘或道儿上有个甚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