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小子风尘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懂痴人醒来一场繁华大梦思之无味说也可怜。随口编了几句道情无非唤醒痴聋破除烦恼。这也叫作‘只得如此无可奈何’。不免将来请教诸公聊当一笑。
他说完了这段科白又按着板眼拍那个鼓。安老爷向来于戏文、弹词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两门更不对路何况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脸!老爷看了早有些不耐烦只管坐在那里却掉转头来望着别处。忽然听他这四句开场诗竟不落故套就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着了点儿文字魔便要留心听听他底下唱些甚么。只听他唱道:
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如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态中。游丝万仗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安老爷听了点点头心里暗说:“他这一段自然要算个总起的引子了。”因又听他往下唱道:
判官家说帝王征诛惨揖让忙暴秦炎汉糊涂账。六朝金粉空尘迹五代干戈小戏场。李唐赵宋风吹浪。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纸上文章!
最难逃名利关拥铜山铁券传丰碑早见磨刀惨。驮来薏苡冤难雪击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汉。早知道三分鼎足尽痴心六出祁山!
安老爷听了想道:“这两段自然要算历代帝王将相了。底下要只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没多的话说了。”便听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调又唱道:“怎如他耕织图!”安老爷才听得这句不觉赞道:“这一转转得大妙。”便静静儿的听他唱下去道:
怎如他耕织图一张机一把锄两般便是擎天柱。春祈秋报香三炷饮蜡-豳酒半壶。儿童闹击迎年鼓。一家儿呵呵大笑都说道‘完了官租’!
尽逍遥渔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担明残照。网来肥鳜擂姜煮砍得青松带叶烧。衔杯敢把王侯笑。醉来时狂歌一曲猛抬头月小天高。
牧童儿自在身走横桥卧树荫短蓑斜笠相厮趁。夕阳鞭影垂杨外春雨笛声红杏林。世间最好骑牛稳。日西矬归家晚饭稻粥香扑鼻啧啧。
正听着程相公出了恭回来说:“老伯候了半日我们去罢。”老爷此时倒有点儿听进去不肯走了点点头。又听那道士敲了阵鼓板唱道:
羡高风隐逸流住深山怕出头山中乐事般般有。闲招猿鹤成三友坐拥诗书傲五侯。云多不碍梅花瘦。浑不问眼前兴废再休提皮里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觅当垆酤旧醅酒徒夺尽人间萃。卦中奇耦闲休问叶底枯荣任几回。倾囊拚作千场醉。不怕你天惊石破怎当他酣睡如雷!
老头陀好快哉鬓如霜貌似孩削光头须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树明镜空悬那是台?蛤蜊到口心无碍。俺只管薅锄烦恼没来由见甚如来!
学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绾髻丫葫芦一个斜肩挂。丹头不卖房中药指上休谈顷刻花。随缘便是长生法。听说他结茅云外却叫人何处寻他?
鼓声敲敲渐低曲将终鼓瑟希西风紧吹啼猿起。《阳关三叠》伤心调杜老《七哀》写怨诗。此中无限英雄泪。收拾起浮生闲话交还他鼓板新词!
安老爷一直听完又听他唱那尾声道:这番闲话君听者不是闲饶舌。飞鸟各投林残照吞明灭。俺则待唱着这道情儿归山去也!
唱完了只见他把渔鼓简板横在桌子上站起来望着众人转着圈儿拱了拱手说道:“献丑!献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随心乐助总成总成!”众人各各的随意给了他几文而散。华忠也打串儿上掳下几十钱来扔给那个打钱儿的。
老爷正在那里想他这套道情不但声调词句不俗并且算了算连科白带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韵十二摄照词曲家增出“灰韵”一韵合着十三辙谱成的早觉这断断不是这个花嘴花脸的道士所能解。待要问问他自己是天生的不愿意同僧道打交道却又着实赏鉴他这几句道情便想多给几文犒劳犒劳。他见华忠只给了他几十文就说道:“你怎生这等小器就多给他些何妨!”回头看了看那串儿上却只剩了没多的钱因问:“你大家谁还带着钱呢?”不想问了问连那打杂儿的一时间都把几个零钱使完了。程相公道:“老伯要用吾这里有银子可好?”老爷大喜说:“更好!”及至他从顺袋里取出来却是个五两的锭儿一时又没处夹老爷便叫那个小小子麻花儿送给那个道士。
那道士接过来不曾作谢先望着那银子叹了口气道:“嗳!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忽然两泪直流把那个粉脸儿冲得一行一道的益不成个模样。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两步向安老爷深深打了一躬说:“恩官厚赐贫道在这里稽了。”安老爷听他说了这“蜀道”“秋云”两句觉得这道士竟不是个蠢人或者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便觉他虽是个道士也不甚讨厌连忙还了他个揖。华忠一旁看见口里咕嚷道:“得了我们老爷索兴越交越脚高了!”便走上去直橛橛的说道:“回老爷这天西北阴上来了咱们可没带雨伞哪!”老爷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阴过来便不及合那道士细谈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齐庙的那个后门儿一路回店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