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
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头道:“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出来的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只给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来忙着解夹板拆包皮找钥匙开锁头。
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个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誊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
华忠见老爷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位谈大人去。”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甚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了!”一时梁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
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甚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他?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问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而不务实那或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个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过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
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自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能去谋干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那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得遇着我这两房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个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这位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的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他那股浑气消下去了。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这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奴才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这俩钱儿敢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搭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甚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大精神合你闲讲你只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楞想了半天说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甚么了要把他二百四十两银子?”老爷只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