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见师老爷的烟灭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个麻花儿一时不在跟前。一回头正看见长姐儿站在那边安老爷是一生忠厚待人从不晓得甚么叫作闹脾气嫌人脏笑人怯便叫长姐儿道:“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儿了!登时急得他脸皮儿火热手尖儿冰凉料想没地缝儿可钻。只得拿过香盘子来还想闪展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单撒手儿去点。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他手里的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
老爷看了说道:“我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他这才更“缸里掷骰子——没跑儿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这个当儿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他此时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根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扔下香盘子一溜烟望后就跑。舅太太只从玻璃里指着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襻儿实在脱落得不像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襻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掳上去。只是汗沤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来回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吧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襻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寝请也。)
才告辞而去。这么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活的那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撺后跳扑着他咬。
当下安老爷依然叫人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里头的女人们便赶紧拿锯末子守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1吧香[吧香:大香。1吧大的意思。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合大姐姐回来借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
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来了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合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阿!怎的这等娃娃气!陶面削瓜尹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圩究竟何伤盛得?”舅太太道:“是哟!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
那知长姐儿此时的忙如何顾得到此。你道他在那里作甚么?原来他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又使了些个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他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人叫他才忙忙的擦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怄他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他素日干净拐孤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你把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他!”这一怄把个长姐儿羞的几乎不曾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他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他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闲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得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