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内眷也在那里远远儿的从玻璃里望外看。舅太太一见。先就说道:“敢则这是姑老爷天天儿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这还用满到是处找着瞧海里奔[海里奔:指希奇之物]去吗!”张太太只问:“咱儿了?”金、玉姊妹合丫头们已经笑不可仰。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摆手儿说:“你悄悄儿的看人家听见。”说着大家又望外看。只见他从二门屏风台阶儿上一步步用脚试着擦拉下来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已贯注到上屋跟前却不曾留心旁边儿还有个主人在那里迎接呢。安老爷只得迎了两步把手一拱叫道:“大哥我这里正要带小儿到馆竭诚叩谢倒劳吾兄枉道先施请屋里坐。”他听了才连点头儿带哈腰儿嘴里嘁嘁测测一阵有声无词不甚可辨大约说的是“岂敢岂敢”却又没个里儿表儿。
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原来汉礼到了人家里无论亲友长幼或从近处来或从远方来或是久违或是常见以至无论庆贺吊慰在院子见了主人从不开口说话慢讲请安拉手儿了。当下他只嘁测了那一阵便奔了上房来。两房伺候的两个女人忙把帘子高卷起来伺候师老爷进屋子。
这个当儿里间儿的女眷都过槅扇跟前来隔着那层槅扇绢望外瞧。只见他一进门不说长不道短便举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这一躬打下去且不直起腰来却把两只手凑在一处就着地儿拱送嘴里还说道:“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一看这可是个希希罕儿都在那里纳闷儿。安老爷懂得这个说了句:“岂敢。”连忙赶过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么闹了一阵口里却说的是:“还叩还叩还叩。”讲究这叫作:“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辞;三让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个大礼。
安老爷合他彼此作过揖便说道:“骥儿承老夫子的春风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顶感终身即愚夫妇也铭佩无既。”只听他打着一口的常州乡谈道:“底样卧底样卧!”
论这位师老爷平日不是不会撇着京腔说几句官话不然怎么连邓九公那么个粗豪不过的老头儿都会说道他有说有笑的合他说得来呢。此时他大约是一来兢持过当二来快活非常不知不觉的乡谈就出来了。只是他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满屋里竟没有第二个人懂。
原来他说的这“底样卧底样卧”六个字“底”字就作“何”字讲“底样”“何样”也犹云“何等”也;那个“卧”字是个“话”字如同官话说“甚么话甚么话”的个谦词。连说两句谦而又谦之词也。他说了这两句便撇着京腔说道:“顾(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鸭(学)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学)为裘’。顾(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顶(庭)训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伞(斩)快(愧)伞(惭)快(愧)!嫂夫纳银(二字切音合读盖“人”字也)。面前雅(也)寝(请)互互(贺贺)!”
老爷便吩咐公子:“请你母亲出来。”幸亏是安太太素来那等大方才能见怪不怪出来合他相见。便忍了笑扶了儿子出来从靠南一带绕到下才待说话只听他那里问着老爷道:“顾(这)个秀(就)四(是)嫂夫呐银(人)?”
原来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见了人是个见过的必先叫一声;没见过的必先问问:“这个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爷见问忙答道:“正是山荆求见。”他这一肃整威仪乡谈又来了说道:“顾(这)四(是)要顶(庭)-(参)格(的)。”庭参者行大礼也。说着只见他背过脸儿去倒把脊梁朝着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爷还揖不迭连说:“代还礼代还礼。”安太太此时要还他个万福罢旗装汉礼既两不对帐待摸着头把儿还他个旗礼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揖索兴不还他礼。等他转过脸来才说道:“师老爷多礼!我们玉格这么个糊涂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成全了他一总再给师老爷道谢罢。”他只低了头红了脸一时无话。
安老爷便让道:“大哥请坐待愚夫妇教小儿当堂叩谢。”
他又道:“底样卧底样卧!”公子早过来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两揖。等公子起来他才笑呵呵的说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袜(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读“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头叫胙(作)‘亲(青)测(出)于蓝’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词转问之意也。)老爷又向他打了一躬说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还当竭诚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