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平断。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我以为皆是也。
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性情。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妇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载见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亲。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文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婿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沉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他两个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便算你三个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像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说的是啥呢!”
这边金、玉姊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他姊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着父母的话执壶过去给他姊妹斟了一杯。他两个倒恭恭敬敬的也学婆婆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账的礼儿竟会被他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着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盅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坐便让金、玉姊妹干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他两人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彻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他们俩那儿喝的了这些呀?你替他们喝一半儿罢。”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两个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盅子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
却说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合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他从丹田里提着小工调的嗓子答应了一声“嗻”连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着拣你二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他拿起来一憋气就喝了个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俩安。太太合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那长姐儿脸上那番得意他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那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蝉跟着个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他们作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