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谁想他自己心里犹以为未足还要叫太太带两个媳妇来拜见老夫子。太太却有些不愿意了只得说道:“我才打他们俩到佛堂里撤供焚钱粮去了得会子过来呢怎么好倒劳师老爷尽着等他们呢?先请坐下改日再叫媳妇儿拜见罢。”安老爷见如此说这才罢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进了里间儿。舅太太迎着笑说:“姑太太你真是个好人直算救了俩媳妇儿一场大难!”
按下这里。却说安老爷见一切礼成才让师老爷归坐请升了冠。一时倒上茶来老爷见给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这桩东西师老爷一定是“某未达不敢尝”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你们快换碗姜汤来罢。”仆妇们连忙换上姜汤来。那等热天他会把碗滚开的姜汤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还把那块姜捞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当地。旁边一个婆儿连忙来拣看了看不好下手便从袖口儿里掏了张手纸叠了四折儿把那块姜捏出去。安老爷这才合他彼此畅谈。只这一谈师老爷一阵大说大笑长姐儿又留神瞧见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则是一层黄牙板子按着牙缝儿还渍着许多深蓝浅绿的东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镀金点翠。长姐儿合梁材家的皱着眉道:“梁婶儿你回来可好歹好歹把那个茶碗拿开罢这可不是件事!”说着只恶心得他回过头去向旮旯儿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呢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合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说书的要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听书的可就更听不明白了。
请问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住坐卧他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拱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烟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他把那烟袋锅儿挖一挖。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此他那个烟袋锅儿之所以名“猴儿头”也。
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
这就得晓得驯象所宠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象这种畜生他那张嘴除了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洁。只要着点恶气味他就裂了;沾点臭汁水儿他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不时价的把他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窖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他。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里咂咂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
然则那烟袋杆儿又怎的会“颤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头儿粗一头儿细。师老爷那根烟袋足够营造尺五尺金长一个粗头细尾的竹竿儿那头儿再赘上一个渍满了烟灰的猴儿头有个不颤的么?此又“颤巍巍”之所以然也。
当下众人看了这两件东西一个个龇牙裂嘴掩鼻攒眉谁也不肯给他装那袋烟。便叫麻花儿装好了拿进香火去请他自己点。师老爷吃上这袋烟越谈得高兴了道是今年的会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当行出色;他的同乡怎的中了两个一个正是他同案一个又是他的表兄。只顾这阵谈可把袋烟耽搁灭了灭了他竟自不知还在那里闭着嘴只管从嗓子里使着劲儿紧抽。这个当儿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