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公听这段书切莫道怪那燕北闲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止于此。
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包六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惟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
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侯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爵入大水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到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他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常衣仍到上屋来伺候。
舅太太见他姊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槅!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等着吃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回来还带是让是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这么个糙礼儿姑老爷爱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块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合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合他让会子也是搅不过他。”安老爷道:“我倒从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法。”竟没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着金、玉姊妹调停起坐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止留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东席面西他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坐。
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坐。张太太合舅太太道:“咱俩到底也得给他老公母俩斟个盅儿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的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盅’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
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
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里虚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竞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一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宴会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我只晓得个‘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如何?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个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