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公子此时卸下那身累赘来觉得周身好不松快便同了那人逍遥自在的迤逦向北而来。一路上留心看那座贡院时但见龙门绰楔棘院深沉。东西的号舍万瓦毗边夜静时两道文光冲北斗;中央的危楼千寻高耸晓来时一轮羲驭涌东隅。正面便是那座气象森严无偏无倚的至公堂。这个所在自选举变为制艺以来也不知牢笼了几许英雄也不知造就成若干人物。那时正是秋风初动耳轮中但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挑的那四面朱红月蓝旗儿被风吹得旗角招摇向半天拍喇喇作响青天白日便像有鬼神呵护一般。无怪世上那些有文无行、问心不过的等闲不得进来便是功名念热勉强进来也是空负八斗才名枉吃一场辛苦。
闲话少说。却说安公子正在走过无数的号舍只见一所号舍门外山墙白石灰上大书“成字号”三个大字。早有本号的号军从那个矮栅栏上头伸手把那人扛着的考具接过去。那人去了公子还等着给他开栅栏儿进号呢那知那栅栏是钉在墙上的不曾封号以前出入的人只准抽开当中那根木头钻出钻入。公子也只得低头毛腰的钻进号筒子去。看了看南是墙面北作栖身那个院落南北相去外也不过三尺东西下里排列得蜂房一般倒有百十间号舍。那号舍立起来直不得腰卧下去伸不开腿。吃喝拉撒睡纸笔墨砚镫都在这块地方。假如不是这块地方出产举人、进士这两桩宝货大约天下读书人那个也不肯无端的万水千山跑来尝恁般滋味!
公子当下歇息片刻一样的也把那号帷号帘钉起来号板支起来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一切归着起来。这桩事本不是一个人干得来的事更加他又是奶娘丫鬟服侍惯了不能一个人干事的人弄是弄不妥当只将将就就鼓捣了会子就算结了。幸喜伺候那几间号的一个老号军是个久惯当过这差使的见公子是个大家势派一进来把例赏号军的饽饽钱米就赏了不算外余外又给了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的他不住问茶问水的殷勤。
这个当儿这号进来的人就多了。也有抢号板的也有乱坐次的还有诸事不作找人去的、人找来的甚至有聚在一处乱吃的、酣饮的便是那极安静的也脱不了旗人的习气喊两句高腔不就对面墙上贴几个灯虎儿等人来打。公子看了这般人心中纳闷只说:“我倒不解他们是干功名来了是顽儿来了?”他只一个人静坐在那小窝儿里凝神养气。
看看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近堂这几路旗号的爷们出来进去登明远楼跑小西天闹的实在不像了早同查号的御史查号封了号口栅栏。这一封号虽是几根柳木片儿的门户一张木红纸的封条法令所在也同画地为牢再没人敢任意行动。公子见眼前来往的人静了些才把他窗下的揣摩本心里默诵了一遍叫号军弄热了饭就熟菜吃了。才点灯便放下号帘靠了包袱待睡可奈墙外是梆锣聒噪堂上是人语喧哗再也莫想睡得稳良久才睡熟。一时各号的人也都睡了准备明日鏖战。那班号军也偷空儿栖在那个屎号跟前坐着打盹儿。
却说内中那个老号军睡到三更过后钻出来去出小恭完了事才回头只见远远的倒像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那老号军吃了一惊说道:“这位老爷是不曾进过场的守着那油纸号帘点上盏灯一时睡着了刮起风来可是顽得的?”连忙跑过来想要叫醒了他不想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他揉了揉眼睛道:“莫不是我睡得愣里愣怔眼离了?”恰好这个当儿公子一觉睡醒一睁眼见屋里漆黑又转了向儿了模里模糊的叫了声:“花铃儿你看灯都待好灭了也不起来拨拨。”那老号军便打了个岔说:“老爷你老放心睡罢没灯啊是我的眼离了。”公子又不曾留心他说的所以然只想误呼着小婢倒来个老军不觉自己失笑不好再的提。便合他要了个火点上灯看了看墙上挂的那个表已经丑正了便要水擦了擦脸又叫那老号军熬了粥。才待收拾完毕号口边值号的委员早已喊接题纸。
少时那号军便给他送了一张来。连忙灯下一看只见当朝圣人出的是三个富丽堂皇的题目想着自然要取几篇笔歌墨舞的文章且喜正合自己的笔路。再看那诗题又是窗下作过的便是第一、第三文题也像作过。静想了想大势也都还记得起暗喜:“这可就省事多了。”忽又一转念道:“不是这等。古人师友之间还要请试他题岂有钦命题目我自己才识云程便这等欺心把窗课来塞责的理?父亲看了先要不喜不可徒乱人意。不如把他丢开另作才是。”随把题目折起便伸手提笔起起草来。才得辰刻头篇文章合那道诗早已告成便催着号军给煮好了饭胡乱吃了一碗。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会拿甜饽饽解饿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之类也就饱了。便把第二三篇作起来只在日偏西些都得了。自己又加意改抹了一遍十分得意。看了看天气尚早便吃过晚饭上起卷子来。他的那笔小楷又写的飞快不曾继烛添注涂改、点句勾股都已完毕连草都补齐了。点起灯来自己又低低的吟哦了一遍随即把卷子收好把稿子也掖在卷袋里。闲暇无事取出白枣儿、桂元肉、炒糖、果脯这些零星东西大嚼一阵。剩下的吃食都给了号军。就靠着那包袱歇到次日天明。那个老号军便帮他来把东西归着清楚交卷领签赶头排便出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