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听见祖母身边的丫头大呼小叫,以为家里进了贼,眼都没睁开就拎着剑跑出来砍人。杀气腾腾地踅摸了一圈,他没找着贼人在哪,云里雾里地被只大鸟塞了块木牌……还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奚平打了个哈欠,吸进了一口凛冽的木香。那木香让人想起冰冷的晨雾中寂寞了千万年的松涛与竹海,一口涌进肺里,他就清醒了。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簇竹,旁边一个“征”字,背面写着行小字:永宁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潜修寺。
一刻后,睡梦中的永宁侯府沸腾了——天都下起红雨了,还睡什么睡!
他们这闹着玩一样的侯府培育的败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隐山大选的征选帖!
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居然有资格成仙了!
连侯爷都懵了,反复确认了几遍信封上玄隐和天机阁的金印才敢拆开。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只说备选弟子奚平,当于何时何地,到天机阁祭坛拜圣,然后前往潜修寺,修行期一年。
后面附了三尺长的门规。
其他一干琐事——比如怎么去,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行套之类,都没提及。玄隐大选不脱世家子弟的圈子,个中规矩没有不懂的。
震惊过后,全家面面相觑。
一张征选帖能让金平的高门大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而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馅饼,回过神来,脸上居然都没什么喜色。
侯爷把信看了好几遍,凝重地低声吩咐家人去知会庄王。
老夫人则拿丝绢垫着手,找了个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来,茫然地喃喃道:“玄隐仙门……给我乖宝的征选帖?”
永宁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们家从来没想过……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儿媳妇了,这怎么说的呢?”
老夫人断言:“仙门今年准是扩招了。”
崔夫人越发忧心忡忡:“好好的,仙门为什么扩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书画、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个能把风花雪月吟诵顺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当“风花雪月”,闭上嘴供她吟——当年她就是靠这个把侯爷骗到手的。不过心思过于敏感的人往往容易伤春悲秋,遇事爱往坏处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劝慰媳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啊。”
说完又慈爱地摸了摸奚平的狗头,“你祖父就是个没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举人考了半辈子,家里花钱给捐了个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宝这样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从祖坟里爬出来哩!”
奚平:“……”
倒也不必惊动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叹道:“就是山中无日月,万一在潜修寺里被选入内门,等你脱胎换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见不着我乖宝了。”
崔夫人听了,旧忧未解,又添新愁,眼泪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侯爷心里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还内门……内门难道是收破烂的?
就听奚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可能,我顶多在潜修寺待一年就回来,娘愿意相看就接着相,等我回来娶,耽误不了。”
永宁侯听了这等屁话,当即又要吹胡子。不等他出气,就被老娘和夫人异口同声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给憋了回去。
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侯爷没办法,只好使劲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无,他确实不太想去,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给脸不要。他很快想开了,虽然关进山沟听着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万一混好了,回来说不定能进天机阁。
那可是天机阁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强,大雨夜里庞戬那个拉弓的背影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向往。进了潜修寺以后什么情形再说,反正这会儿,他是决心要发愤图强的。
他的意外入选也打乱了全家闲散的步调。
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
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
下品的“碧章”市价十两金,指腹大的一颗碧章珠能换一匹好马。
中品的“蓝玉”黄金四十两起——永宁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这么一两蓝石头。
至于上品“白灵”,那更不用说了,成色过得去的“白灵”珠要黄金百两,够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里换一套像样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烧的灵石不能杂质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个别娇气的甚至要烧蓝玉,否则影响器物寿命,这谁烧得起?
庄王给的双层锦盒里,上层放了一对镀月金镶边的白玉板,还有些驱邪护身的小挂件。
木盒一打开灵气逼人,整个书房的空气为之一清,够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烧上好几年。
奚平差点被蓝光晃瞎,脱口道:“娘啊,我三哥还没生出闺女来呢,先把人家未来的嫁妆给我了吗?”
侯爷瞪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奚平说,“要知道是这个我就不拿了。”
侯爷便说道:“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给了你,你就带走吧,也是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家不会叫殿下手头局促的。”
说着,侯爷将其中一块白玉板捡出来:“这两块板你带走一块,另一块送去给你祖母。”
“这是什么?”奚平把玉板拿起来端详,白玉几乎无暇,右上角有一条镀月金雕的小锦鲤,灵动极了,“砧板吗……哎,不是,爹,咱爷俩能好好说话吗,您怎么老动手动脚的!回头我躲快了再闪着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