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听见章珏说道:“在靖州——从渝州回金平的路上。”
“那就好,”林宗仪道,“此子与无渡海因果匪浅,我总怕他不妥。”
“开明和陆吾野心确实不小,幸好此人只是半仙,还算能控制。”
周楹“啧”了一声,半带遗憾似的,他摇头笑了起来。
灵气消散,人间平静了,惊天动地的修士之争变成了各地驻军抓捕叛党。
青龙塔瑟瑟抖了几天的辟邪铃不动了。
留守心宿塔的奚悦总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侯府小厮号钟的声音。
“悦少爷!悦少爷!”
奚悦被他叫得耳根一麻,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好的感觉。
号钟不敢靠近青龙塔,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
奚悦抬手打出一道手诀,灵气调动不起来,这才想起自己一身法阵都变成了雕花,只好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
菱阳河上的金平城是周楹小腹上的半根软肋,平时藏得很深,看不出来——主要表现在哪怕他想搅得天下大乱,也会下意识地保下金平这颗璀璨的珠。
这一回,除了皇宫内院里一场悄无声息的偷天换日,金平一切如常,外面有蝉蜕殒落,有暴徒挣命,螳螂和黄雀在角力,侯府的日子却是按部就班。
可是,人力能撼动狂风与地脉,却不能让一朵悄然落下的花回到枝头。
奚老夫人寿辰时,任性听了一宿的戏,第二天就没起来。
家人先是以为老太太乏了,叫了几声没人应,进去一看,才发现人都烧迷糊了。老人家的病说来就来,家里人连忙翻出这几年庄王殿下寄回来的丹药。
然而能让人一夜回春的仙丹也同被禁用的法器灵气一样,失了灵。
凡人,终归有凡人的命。
===第93章 羁旅客(终)===
靖州最北端的延阳, 刚从官驿里接到消息的白令正驾着马车狂奔。
州府间车道还没修通,腾云蛟被舆图掀起来的地震震断了几处铁轨,水路阻塞、陆路也不畅, 大宛境内交通几乎全线崩溃。仙器与降格仙器又失灵,等白令从驿站中辗转接到奚悦消息的时候, 都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而他就算插翅能飞回去也没用,因为马车里那位“周楹”是个纸糊的。
以白令的修为, 纸人本来能以假乱真,至少同等级以下一眼看不出跟真人有什么区别, 可是此时大宛境内一切神通失效,纸人也被打回了原型, 虽然比普通义庄随便糊的精致不少,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风一吹它“稀里哗啦”乱响, 一不留神,脸会拧到后背那边。
这纸人是白令给他家殿下糊的替身, 刻录了灵相, 里面有周楹一滴心头血, 有应酬不想去——比如皇上登基之类的无聊场合, 就让纸人过去糊弄一下, 反正金平也没有筑基。
这种时候白令拉着个纸人到处跑, 不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周楹走了以后, 他留在替身纸人身上那滴心头血上突然“吐”出了望川的烟。轻烟越滚越多,最后正好严丝合缝地将那真人等身的纸人罩住了。
此时半魔都只能亲自当马车夫,罩着纸人的望川却纹丝不动, 难道它不用灵气驱动吗?难道它真能遮挡住蝉蜕的眼吗?
白令不知道, 他这会儿表面四平八稳, 心里焦躁得快烧着了——他与周楹彻底断了联系,金平的一切消息传到他手里都已经凉透了。
而仍在人间的蝉蜕可能会随时从天而降。
要是纸人还能用,被望川这么护着,白令心里或许能有点底。可望川也不能让纸风吹不响,离近了一摸,别说蝉蜕,凡人也能看出那不是血肉之躯。
生来就能吞吃灵石的半魔头一次发现,原来凡人的路这样长、马这样慢、音书是这样渺茫。
突然,白令一拉缰绳拽住马:“吁——”
没路了。
靖州一带是大宛最多山多水的地方,前面路给滚落的山石堵住了。
“主上,”白令深吸口气,像对周楹一样,他毕恭毕敬地对纸人说道,“主上请稍安勿躁,属下这就去想办法。”
没有灵气撑着的纸人不会回答,白令戴上斗笠,像凡人一样撒开腿跑了过去。
从靖州北上,腾云蛟一断,只有这段路还能走,此时受阻的不止白令。有腾云蛟停运以后迫不得已走陆路运货的、有上京求学寻亲的……还有奔丧的。
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面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与巨石,白令赶到的时候,人们正用手清着路。筑基的半魔在爆土狼烟中愣了半天,也只好卷起袖子下了凡。
没了灵气护体,灰尘对众生一视同仁,白令那比纸还干净的飘逸衣袍很快沾满了尘埃,不多时又下起雨,雨水给尘土和了泥。白令满鼻满口沙子,都不知道怎么进去的,舌头一碾磨牙。
他在无渡深渊里都没这么狼狈过!
足足耽搁了大半天,延阳府那行动迟缓的蒸汽铲车才慢吞吞地开到,“突突”乱窜的蒸汽喷得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虚,声势浩大地跟雨和泥混在一起,白令感觉自己都快化成烂纸浆了,搬石头过力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不多时,听说路通开了,可还不等他面露喜色,对马车里的“主上”汇报,就听一声巨响,不长眼的雨水又将一堆山石冲了下来。
蒸汽中,轮廓模糊的人们大声吆喝着,白令被卷裹在人潮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给周楹做暗卫、做杀手、做陆吾里行踪诡秘的“白先生”,从来没有和凡人这样靠近过,被一堆陌生的手来回推搡拖拽,他一时简直有点茫然。
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嗓门震得白令一激灵。那汉子跪下来,以手捶地,在地上“咣咣”地磕着头,口中道:“我要见不着我老娘了,路通开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在求谁。
周围人便只好避让着别开视线,不去直视,悲从中来。
白令和艰难的行路人们一起,将无处安放的目光望向那冷漠地、朝着天际延伸的山川。
就在他不知何去何从时,一道视线从天上投了下来,与天地同在、不受人间灵脉限制的两位蝉蜕圣人回仙山,居然正好途径此地。
此番玄隐逢劫,四大姓中一支被连根拔起,全境一片混乱,章珏和林宗仪神色都很凝重,一路无话。
章珏忽然若有所感,睁开眼,将雪白瞳孔射出的视线投向人间,一眼看见了混在凡人中的半魔。
唔,周家最后一具灵骨在这?
不知为什么,司命大长老总觉得东海上算的那一卦哪里有问题,那位庄王殿下的灵骨在化外魔窟里泡了二十多年,星辰海总是照不太分明。大宛东西逾千里,南北更长,可谓幅员辽阔。数万万人口中,却刚好让他此时此地遭遇周楹,冥冥中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司命大长老的灵感。
章珏正待细看,结果一眼扫下去,正好看见雨水崩断了山。拉车的马有点惊了,白令一个没拉住,马车一震,车上“周楹”狼狈地扑了出去,半个身体滚落到了座椅下。
章珏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目光便被那马车旁边死命磕头的汉子烫了出去。
司命大长老一时不忍睹目,叹了口气,一挥衣袖,大雨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住了,拦路的泥沙与巨石分开了一条路。
神圣到底显了灵。
“民生多艰啊。” 章珏收回视线,重新合上眼,对林宗仪道, “走吧。”
大宛灵脉断,境外的仙魔妖鬼都退避三舍,金平富贵人家里养的变异灵兽都要冬眠似的,昏昏欲睡起来。
就奚平最忙。
他的神识不但要在玄隐山和西楚之间来回穿梭——徐汝成换了个身份,低调混进了西楚“接应”赵家人的队伍里,当了个不起眼的使唤小厮,魏诚响也在楚国伺机行动——没事还怕他三哥寂寞,要去东海转一圈骚扰周楹,实时告诉他“蝉蜕长老回山了”“内门开始清算”“端睿大长公主要暂代司礼一职”等一手消息,并提出一些很不长眼的问题:诸如“三哥你那里都安全了,怎么还不从望川里撤出来,是不是不会水”之类的,一般问完就会被轰出周楹灵台,并收到免费附赠的一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