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阴府,被开明修士包围的赵熙目光扫过周围或明或暗的影子,天机阁的因果兽都不再听他调配,混在开明修士中间,嫉恶如仇的大眼睛瞪着他,像瞪一个邪祟。
“赵都统,”为首中年模样的开明修士说道,“灵山庇佑万民,赵氏作为玄隐四大姓,在凡间的旁支理应守护一方,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竟祸国殃民到这般地步,未免让人齿冷。”
“你是什么东西?”赵熙几不可闻道,“配教训我?”
一个年轻气盛的开明修士忍不住嘴快道:“丧家之犬还吠那么高的调。”
赵熙低低地冷笑起来,眼睛越发红得厉害:“丧家之犬……”
就见他那养尊处优出来的白皙皮肉上,青筋根根爆起,那本该是青紫色的血管透出诡异的嫣红,活过来似的在他身上乱爬,越来越粗,像是要将他薄薄的人皮顶破。
因果兽“嗷”一嗓子跳上一个开明修士的衣服,奓着毛弓起后背,一个船夫码头工出身的开明修士无端觉得那些血管的走势非常眼熟,他睁大眼睛,忽然失声叫道:“那……那好像是洪江这一片的川流走向!”
赵熙神色狰狞如活鬼,只听“噗”一声,一根血管真的将他皮肉顶破了,血喷出数丈,与此同时,他血管破裂处对应的洪江水流暴涨,竟无端决堤,冲向两岸!
林炽蓦地抬起头:“舆图!”
奚平:“什么?”
“大宛多水,传说中当年灵山落地,划分国境时,灵脉流过全境,在河道川流中映出倒影,形成了一张天生地裁的图,叫做‘舆图’。南圣见它映射灵脉地脉而生,恐其会引起山河动荡,便要将其封印……”
奚平:“明白了,赵隐监守自盗。”
林炽:“不,舆图自川流而生,天生不肯被困在一处,激烈反抗,还将一个途径的弟子卷进图中。南圣不得已将其毁去,护法多日,助那弟子参透图中玄机,脱身时成功升灵。那弟子就是赵……赵长老。赵家人居然得到了一部分舆图权柄!”
他话音刚落,青鸾便哆嗦了一下,连转生木里的奚平都觉出了周围灵气紊乱,不光玄隐山封动荡,连自行闭关封山的飞琼峰山封也岌岌可危。
九个姓赵的峰主联手撼动了玄隐山封,乱窜的灵气让其他峰主一时难以近身。
眼看脆弱的飞琼峰北坡又岌岌可危,雪山晃得奚平心头火起,唯恐支修再勉强出手,奚平飞快地问道:“林峰主,劫钟真身在哪,怎么撞?”
林炽:“劫钟逢魔才能响,九位师兄并未走火入魔……再说撞钟人修为也得够啊!你道谁都能用劫钟打碎蝉蜕余威?”
奚平怒道:“疯成这样还不够走火入魔?!你听我的!”
林炽被这位名义上的师侄馊主意惊呆了:“……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九个赵家峰主生生撞碎了玄隐山封,当下便要往人间跑。
与此同时,大宛全境都在晃动,这本是难得风调雨顺的一年,雨水适中,江河湖海平静地滋养着万物临近秋收了,此时却像被激怒的猛兽一样咆哮起来。
世上最无礼的师侄又直呼其名:“林炽,别磨蹭!”
林炽从芥子中摸出一根蒲公英似的仙器,见风便散,正好此时升灵峰主们拆山封打得罡风乱飞,仙器上散碎的“种子”立刻被卷得到处都是。
林炽在灵台里对奚平道:我不曾见过南圣。
奚平:哎呀谁见过,见过的那两位不在家!
林炽:这……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奚平:那你就看着他们祸国殃民!
林炽倒抽了口凉气,下一刻,一个足有百丈高的南圣神像山一样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那“蒲公英”仙器四散的“种子”同时发出声音:“赵隐走火入魔,道心不容于天地。”
四面八方的声浪叠加在一起,在三十六峰中来回震荡,好像一万座洪钟同时响起,一时间宛如神谕天降,让人魂飞魄散。
赵家几位升灵峰主回过神来,听清了“神谕”说了什么,一时面如死灰:赵隐道心不容于天地,那么继承了他道心的弟子岂不都成了魔?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回荡起来,与方才刚响过的劫钟如出一辙,足能以假乱真!
升灵品阶的仙器自然能将升灵震得头晕目眩,九人道心巨震。
唯独从潜修寺赶回来的端睿大长公主,她清净道修到离极致只有一步之遥,不为外物所动,充耳不闻地一记无憾鞭扫了过去。
奚平:“唉,还是端睿师叔靠谱。”
你们这些废物。
林炽简直说不出话来。
飞琼峰北坡终于在假劫钟声里又雪崩了一次,好像师尊被逆徒惊掉的下巴。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
那风并不比菱阳河初春的微风强多少,可莫名地,在场所有修士心里都跳了一下。
高来高去的升灵们一时竟都御不稳剑,纷纷从半空中掉了下去。风吹过玄隐山,又往外蔓延开,所有铭文全黯了下去,所有法阵上的灵石骤然脱离开。
开明修士们手中参差不齐的锛凿斧锯形仙器变成了真正的锛凿斧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赵家嫡系陡然失去修为,有人被一榔头砸在头上,竟当场给砸了个脑浆迸裂。
被砸的愣住了,到咽气都没明白自己脑袋发生了什么事。
砸人的也愣住了。
庞戬手中破障弓一下消散,纸人操控的“赵誉”僵在了那里,成了一具傀儡。
那一瞬间,大宛全境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凡间,修士成了凡人,仙器成了破铜烂铁,灵气没有了!
唯有返魂涡里的望川根本不理那一套,自顾自地保护着主人。
通讯仙器失灵,周楹骤然和白令断了联系,他却丝毫不慌,只是变换了个坐姿——着什么急,两个蝉蜕一下山,神识便能铺平大宛全境。那二位老人家现在都没到东海,必定有需要他们去忙活的事。
赵家底蕴深厚,可哪个蝉蜕还不是从神魔大战时期过来的,谁还不知道谁?
蝉蜕圣人不方便插手凡间的蝼蚁争斗,但眼看蝼蚁要咬断树根,他们难道还能不出手?
这时,东海返魂涡里,原本十分宽敞的望川陡然缩小,轻烟几乎贴在了周楹身上,那些烟不安地微微晃动着。
周楹心念一动,蝉蜕亲临。
林宗仪和章珏几乎一前一后落在东海,他两人是一起离开的玄隐山,此时却是从南北两个方向分别过来。
章珏道:“灵脉已截断,完全恢复需十天,叫他们凡间事、凡间毕吧。”
林宗仪一点头,指了指东海下。
两个蝉蜕便不再去聊这场惊天动地的叛乱,迅速将无渡海底的封魔印检视一番。
“无异状,司礼确实走火入魔。”章珏叹了口气,说道,“林师兄,你也感觉到了吧?”
林宗仪摘下口封:“有人为迹象,但我遍寻北方四州,追踪不到幕后之人。”
幕后之人周楹此时恰好就在林宗仪脚下的漩涡里,这亡命徒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从容地躺在望川里,听两位蝉蜕长老商量怎么抓他。
“南边也一样,”章珏道,“赵家人这次未免太不像话,幸而有开明司支援。”
林宗仪沉默了——这话他不能接,不然不管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话出自他口,后面都是判决了,须得格外谨慎。
好一会儿,他问道:“周楹何在?”
司命大长老闻言,便掐指算起来。
星辰海之主的神识一动,望川的轻烟立刻紧张地渗进周楹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呈现出某种半透明的质地。传说中的化外魔器无声地对抗着玄隐山的窥视。
周楹就像藏在巨兽毛发里的蚂蚁,听见那沉重的、能瞬息间将他吹散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脊背下意识地绷紧,眼睛却亮了。
此人仿佛赌徒烂酒鬼,越是死生一线的刺激,越是能让他打起精神来。
他像期待揭骰盅一样等着司命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