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来了又走,都以为那片转生木林只是上古遗物。只有将自己置之死地的,才能触碰到转生木林下的隐骨。九年前有一人,机缘巧合地进来,遭遇心魔,道心破碎,让他在绝境中遇见了隐骨传承……可他没抓住机会。”
支修立刻知道他说的是梁宸:“可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还得到了新道心成功筑基了?”
“他是被那隐骨上的假道心诱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投身其中。”魔头笑道,“这样的心志,怎会被不驯之道接纳?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借他离开无渡海。”
支修是在星辰海崖上入玄门的,对因果线极其敏感,闻言悚然一惊:难怪奚平情急之下,能机缘巧合地撬开筑基丹瓶禁制!
难怪他吞下筑基丹,就好像本能知道应该引灵去哪!
所以……不是梁宸盗取了上古神魔的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寄生在了他身上,利用他找新的传人。
那么奚平在返魂涡意外掉进无渡海,真的是“意外”吗?
还是说,从他得到那隐骨……不,从他一念之差,没有将那块生辰玉交给天机阁开始,就注定了今时今日?
那因他强行筑基,提前撕裂的无渡海封魔印又算什么?
周氏布局八百年,将玄隐山星辰海都瞒得死死的,临到最后被他撞破,以至于功亏一篑,难道也是冥冥中谁的安排?
那一瞬间,支修有种第一次沉入星辰海,见诸天因果相连,自己渺小如棋子的战栗感。
“只差一点,我的魔魂只差一点就能完整,” 海中的南圣脸又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周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不过你玄隐也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已,你一个小小升灵,就不要螳臂当车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蛮亲切,死在这可惜了,退下吧。”
支修一抬头收回全部思绪,好一会儿没吭声。
随后他握着照庭的剑柄,竟缓缓站直了。
怨毒浇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圣的脸看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剑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东海,人间就能因此清平了吗?”
当年你舍生忘死护住金平龙脉,自觉为国为民,到头来,你是谁手里的剑,又护住了什么呢?
这供养着无渡深渊的灵石,当有一半记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随过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么下场?
大将军,无数人传颂你名,可你听见百乱民们啃噬亲人尸首时不绝于耳的哀歌了吗?
你听见他们夜以继日的诅咒了吗?
支修仰头望向那张先圣的脸,直面了天地的拷问。
然后他缓缓笑了:“晚辈只是区区一个剑修,资质不佳,非神非圣,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顾大局?”
他目光悠远而宁静,像是在回应自己的道心:“且顾当下能问心无愧就不错了,无暇后悔来路,也无力周全结果。”
“你此时又待如何?”
支修轻声说道:“此时人在东海,剑在东海罢了。”
飞琼峰主剑在手时,身后永远是悬崖。
拜入司命门下两百年,星辰海只教会了他忘记琐事的时候临时观天象,以免在后辈面前丢人现眼。
到底没教会他瞻前因顾后运。
照庭还是照庭。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门下,竟出了个不看来路不论因果的!”
奚平此时已经飘到海面,那无渡海底近距离遭遇过一次的恐惧透过仙器,细针似的扎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探入芥子,查看三哥的灵骨,见灵骨安好先松了口气。
然而来不及跟庄王报平安,奚平那口气又吊了起来——他方才分明感觉到师父了,人呢?
圈着他的不知是个什么,奚平东摸西摸也没找到出口,只听见仙器外的水声:“师父?”
他的声音在仙器里震起了回音。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这玩意怎么出……”
话没说完,东海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抛起,脑袋撞上了仙器。
然而那卷着他的仙器却温柔地托了一下他的头。
“士庸,”他听见支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通过那仙器传来的,师尊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求道一节,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么多年,为师自己叩问天地并无结果,实在不好贸然误人子弟。”
奚平小半个身体都是没长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点不稳,他扎着四肢,艰难地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心却忽然漏跳了几下。
这话怎么听着……
“你入门的时候说,‘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支修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笑意,“稚子无邪,说得没错,反倒是我们这些人走太远,时常忘了来路。”
“师父不着急,咱们回去再讲,”奚平喉咙干涩起来,“先……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为师没有什么能传授你的,只有一点弯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车之鉴。”支修没理会,径自说道,“不要问天地,哪怕你的道不为天地所容——问你自己。还有……”
“师父!”
“不要让别人窥视你的道。”
===第64章 山陵崩(十六)===
奚平慌张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支修没了声音。
照庭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自不量力地要将那魔物扣在东海。
“师父……”升灵品阶的“叶子”也只是片叶子,在沧海怒涛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
里面的奚平好像猫爪下的绣球,滚得找不着自己头在哪。隔着仙器,他感觉到东海下蚍蜉撼树一般微弱而坚定的剑气。
奚平陡然闭了嘴, 任凭仙器将他不辨东西地抛来抛去。
他双目中泛起血丝, 刹那间心里万念皆空, 只剩一个:我不。
心念一起,一把七弦琴凭空从他双手中浮现。不知是不是受剑修留在他身上的剑气影响,那琴身偏于细窄, 乍看也像把剑的形状,尚无琴铭, 尾端幽幽地泛着白光,像是在等主人的第一首问道的曲, 为其弦音定性。
你是沛然中正, 还是剑走偏锋?
或者……
只见奚平面无表情地与他这本命法器面面相觑片刻,然后他一把抄起那无名琴, 狠狠地抡向困住他的仙器。
问你娘个道, 放我出去!
琴身与升灵仙器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 “嘡”一声,七弦巨震。
奚平自己胸口也好像被大锤砸了一下, 喉间泛起了腥。
但他毫不理会。
这骄纵坏了的少爷从来不肯老实听话,他爹举着家法二十年都没打出来,何况是再气急败坏也只会罚他扫雪的好脾气师父?
本命法器与主人心意相连、息息相关。有些是与主人命数纠结的器物, 到了某个境界就会被炼化成本命法器, 譬如照庭;有些则是由道心而生, 向灵骨中长, 像庞戬的破障弓, 勉力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他自己的精气神。
世上还从来没有本命法器刚一出世,就惨遭主人这样对待。
奚平知道,只要自己人不死,本命法器不会破损。虽然以他的修为肯定是砸不开升灵品阶的仙器,但这绿油油的仙器灵性温和,跟他给三哥的那件护心莲似乎出自同源,明显是件辟邪护身的东西,它不太可能任凭自己保护的人困死在里头。
于是他毫不吝惜,一下接一下地用那琴砸向困住他的仙器。
无渡海冤有头债有主,数千年来,是仙山培的土,八百年前,是武帝种的因。
阖灭国又怎样,心魔种难道就能无中生有么?
南阖为镀月金所惑,澜沧自作自受,仁宗才不是东西!
凭什么这个恶果要他师尊来收拾。
就凭那些疯子都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什么欺软怕硬的神魔宿命,有本事你们鞭尸去啊!
他一时理不清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去仇恨谁,只好将激愤一股脑地发泄在困住他的仙器上。
弦音乱溅,奚平一口血吐出来,琴身沾上了斑斑的血迹,白光倏地消散,琴尾浮出了铁画银钩一琴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