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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120)

作者:priest

铭曰太岁。

那琴再次撞上护身仙器,“嗡”一声不绝于耳的弦音竟穿透了升灵仙器、穿透了万千困顿者的灵台。

魏诚响耳边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大海的咆哮,差点把她震聋了。

那仿佛裂帛的弦声钩子似的探入她胸口,一下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吊了起来,哽在咽喉,点燃了她满腔悲愤。比南郊昼夜不休的烟筒还呛人,比那将老鼠巷付之一炬的大火还呛人。

与此同时,那一下一下砸琴摔弦的动静往人间荡去,所有摸过转生木、祈求过恶神显灵的人同时听见了。

他的怒火经过成千上万人的灵台,也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有人痛苦地捂住耳朵,嚎啕大哭,也有人双目赤红地握紧手中凶器。

沽州僻静的小镇里,一个满脸污渍的少年扑在一个被衙役火铳打死的劳工身边。死者可能是他的父兄师长,甚至母亲……头给火铳轰掉了一半,早看不出人样了,碎了一半的脸上只剩下一只不肯瞑目的眼。

少年张着嘴,呼喊不出来,转生木做的“平安无事牌”滑出衣襟,沾上了血,没能保佑他平安无事。他听见愤怒的心跳,不知来自胸膛,还是和别人起了共振,耳边乍起的砸琴声像落进油中的火星。

少年大叫一声,朝开枪的衙役扑了上去,举起手中的铁棍。

开枪的衙役不由自主地气虚,慌张后退,胡乱扣动了扳机。走火的火铳打飞了砂石,随即被铁棍削脱了手,复仇的铁棍抡在了那衙役头上。

“嘡”的一下,穷苦少年的铁棍与东海上的太岁琴一起砸在困住他们的囹圄上。

升灵的仙器纹丝不动,凡人衙役却倒了下去。

衙役的同伴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朝那持铁棍的少年开了一枪,少年一言不发地扑地。

“嘡”——

无休止的嘶吼中,一个铁铲飞过来,砸跑了凶手。

随后有人捡起那死衙役的火铳,朝另一边开了火。

魔要上天,劫要落地。

群起的牛羊举起铁蹄,虎狼也瑟瑟发抖。

沽州暴民反了。

东海上的太岁琴在仙器上擦出了火花,苏陵厂区一颗信号弹在半空拉出血痕,打着赤膊的劳工们潮水似的涌向高高的门槛。

无法逾越的铭文黯淡无光,破损的法阵上半成灰的灵石乱蹦,被无数只草鞋毫不吝惜的踩进泥里。

然后是渝州、靖州……乃至宁安。

金平城的龙脉岌岌可危。

太岁琴乱响的弦音甚至传到了东海海底,被照庭荡平的转生木水鬼一样,梗着脖子死而复生。

上古魔物轻描淡写地拨开几乎难以为继的剑,无从抵抗的魔气朝那胆敢绊住他脚步的剑修碾了过去。

“两百年前,你一声令下,万万人跟在你鞍前马后,因此以凡人身在澜沧大剑下守住金平城。”那魔物带着悲悯说道,“两百年后,你还是你,别人却已经散场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支修同时听见了那触目惊心的砸琴声,他本来已经涣散的神识忽然在那暴躁的乱音里恍惚,一串画面迅疾无比地从他眼前闪过,那是未来!

司命一脉跟剑道格格不入,本来也不出剑修。支修特立独行,除了年轻刚入门时应付一下师父传的道授的业,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摸索自己的。观气运、断吉凶那一套他一直就不太行。

然而许是飞琼峰唯一的活物与他牵扯太深,支修竟在那一刹那窥见了奚平的命。

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歧途,他背负着不为世所容的邪道,一生都在渡劫,为劫难打碎重塑,最后自己变成劫。

没有人能把他拉回正轨。

不行……

你小子给我回来。

困住奚平的仙器终于在他可怕的挣扎中退让了,被琴尾砸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琴铭“太岁”针似的扎在了支修灵台上。

我说不行!

那大魔一掌扫出,甚至懒得再给一个眼神,转身往海面去了。

然而他倏地一愣。

无渡海中封存的灵石山突然倒塌,成千上万斤灵石不等落地,已经和石雪一起碎成了灰,海水中剑光暴涨,直逼魔物眉心。

海水中,那张南圣的脸居然被这一道剑气打散了。

那是升灵中期……不,升灵后期,几乎能越级逼退蝉蜕的一剑!

照庭剑身上现了裂纹。

支修的经脉被灵气冲得几乎麻木,但他脸上不见痛苦之色,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混账!”

下一刻,返魂涡再现东海。

无数漩涡将支修围在了中间,每个漩涡上都有一张魔物的脸。

众多南圣的面孔惊奇地注视着海底的剑修,异口同声道:“咦,剑意竟变了。”

他本是末路的英雄,直面质对,但求无愧于心。

不论成败地殉道而去,来往坦荡。

然而方才那一剑,他竟重新捡起了执念,那一剑像是斩向笃定的命数,有了不死不休的意味,意外合上了“司命”的辙。

人的修到了升灵这一步,不说变成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早定型了。他临阵竟能改换剑意,强提一个境界!

一双仰望的目光居然有这样的力量么?

“有意思。”一千张嘴同时出声,上古魔物将这小小的升灵剑修看进了眼里,“你叫支静斋。”

支修在水中的人影蓦地也分作成百上千个,照庭的剑气随之无处不在。

漩涡不断地往外扩,又被角力的剑意逼回。海水卷起千重杀机,将正面相抗的人影与剑影一同撞碎。

支修的剑影不断灰飞烟灭,然而湮灭了再新生……人影身上伤越来越多,剑身上裂痕越来越密。

整个东海海底布满了剑痕,被刮成了雪山上孤峰的模样。

那无视境界、孤注一掷的剑意透过仙器被奚平砸出来的缝隙,迎头撞上逆徒,奚平一震,戾气逼人的太岁琴消散在他掌心。

奚平一下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了仙器里,被渗进来的海水泼了一身。

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残余的剑气仍在海水中仍打着旋,将他手心割了一条又轻又浅的伤口。

方才几乎将自己胸骨都砸断的奚平却觉出了疼,他 “嘶”了一声缩回手,愕然抬起头……好像被师父打了手心。

谤与誉、恩与怨、师友与仇敌、平顺与颠簸、痛快与不平,都是命数强加于人的刀斧。

不管你被它卷向哪里,都当如铁石,不为所动。

这是他师父亲自引给他看的路。

奚平沸腾的神识被海水泼醒,沿着转生木,呼啸的杂音灌进了他耳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转生木间隐约的隔阂……师父在那打了一道禁制。

奚平太会解人意了,只与那禁制打了个照面,他就知道了师父的顾虑和保护。

他想:既然不管是什么命,都应该心如铁石,那么坦途与歧途有什么分别呢?

爱与憎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也别想安排他,梁宸和心魔不行,将离和三哥不行……师尊也不行。

太岁琴响第一声,奚平直接从里面打碎了支修的禁制,耳边的杂音骤然变大了无数倍,与此同时,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勾连了所有活的死的转生木。

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人察觉到了,司命大长老章珏随白烟落在一棵转生木前,面色凝重地伸手摸了一下树干。

几条虚影随即落在他身边,一人沉声道:“元洄?”

奚平直接将共此时印纳入灵台,盖在了灵基上,共此时印一下碎成了渣,奚平整个人像被胡乱捏碎成了一团。

转生木易生长、不成材,喜欢乱长在峭壁石缝间。共此时印在奚平灵基上只存留了一下,世上所有的转生木“共此时”了一瞬,对蝉蜕而言已经足够了。

东海上劫云翻滚,漩涡们聚成了一股。

八百年的怨气冲天而去,所有死在祭坛上的人脸都出现在了漩涡上,嘶吼着撞向照庭剑。

照庭剑应声而碎,剑光却不散,拦腰将那漩涡砍断。

行将挣脱海水的魔头身形一阻,下一刻,死而复生的转生木林接住了剑修沉下去的身体,玄隐山现存的三大蝉蜕长老从转生木林中飞出,同时出手,生生将这一片海域从人间短暂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