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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78)

作者:钱钟书

渔洋《论诗绝句》曰:“解识无声絃指妙,柳州那得似苏州”,宜其旷世默契矣。清人谈艺,渔洋似明之竟陵派;归愚祖盛唐,主气格,似明之七子;随园标性灵,非断代,又似明之公安派。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说吾国诗画标準相反;画推摩诘,而诗尊子美,子美之于诗,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尺牍新钞》三集卷十一载程青溪与减斋书云:“竟陵诗淡远又淡远,以至於无,叶荣木画似之。”恽南田《瓯香馆集》卷十二甚称锺伯敬画,谓“得之于诗,从荒寒一境悟入,程孟阳、李长蘅皆不及”。按“欲寄荒寒无善画”,王介甫句也。伯敬之诗,去程李远甚,而以其诗境诗心成画,品乃高出二子。此亦足为吾论佐证。

三〇

渔洋论诗,宗旨虽狭,而朝代却广。於唐、宋、元、明集部,寓目既博,赏心亦当。有清一代,主持坛坫如归愚、随园辈,以及近来钜子,诗学诗识,尚无有能望项背者。故其自作诗多唐音,近明七子,遂来“清秀於鳞”之讥,而其言诗,则凡合乎“谐远典则”之标準者,虽宋元人亦所不废。是以曰:“几人眼见宋元诗”;又曰:“涪翁掉臂出清新”;又曰:“豫章孤诣谁能解”;又曰:“生平一瓣香,欲下涪翁拜”;又曰:“近人言诗,好分唐宋。欧、梅、苏、黄诸家,才力学识,皆足陵跨百代,使俛首撦拾吞剥,彼遽不能耶,其亦有所不为耶”;又曰:“宋景文诗无字无来历,明大家用功之深,如此者绝少。宋人诗何可轻议耶”;又曰:“胡元瑞论歌行,颇知留眼宋人,然於苏黄,尚未窥堂奥”;又曰:“山谷诗得未曾有”;又曰:“从来学杜者,无如山谷”。翁覃溪《复初斋诗集·渔洋五七言诗钞重订本镌成赋寄叶花溪》十二首有云:“拨镫逆笔诚悬溯,昆体工夫熟后生。耆旧襄阳争识得,槎头缩项有前盟”;自注:“先生尝言:少陵与襄阳不同调,而能赏识其诗。先生于山谷、道园亦然。”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敍州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诗评云:“山谷诗境质实,渔洋则空中之味也。然同时朱竹垞学最博,全以博学入诗,宜其爱山谷。然竹垞最不嗜山谷,而渔洋乃最嗜之,此其故何也。”又云:“渔洋先生与山谷绝不同调,而能知山谷之妙。”皆可为余说佐证。然覃溪疑问,颇赘而无谓。仅就皮相论之,山谷诗擅使事,以古语道今情,正合渔洋所谓 “典”;宜其赏音,何不可解之有。

【补订】渔洋称道山谷语,详见傅君璿琼《黄庭坚和江西诗派卷》二六〇至三页。《然灯纪闻》记渔洋语云:“为诗须博极羣书,如十三经、廿一史、次及唐宋小说,皆不可不看。所谓取材於选、取法於唐者,未尽善也。”虽针砭七子主张,亦见渔洋之重“博学”也。计甫草《改亭文集》卷四《甯益贤诗集序》云:“王贻上、诗之君宗也;贻上之所许,天下谁不许。乃纵观贻上评次之语,以益贤五古似射洪,七言似岑嘉州,又谓兼空同、历下,又谓似黄山谷。夫空同七古不拟嘉州,山谷与历下岂复相类,何贻上以古人拟人不齐若此。求其故而得之,跃然曰:是矣。贻上习闻前辈之论,以射洪、嘉州,唐人正宗也,空同、历下,守唐人之家法者也。贻上以此称益贤,以重之也。至山谷诗,则贻上之心乎爱矣,惟恐己之不似,又喜见人之能似之者,则亟引为同调而亲之。此其称益贤之至者也。”可佐证覃溪所谓渔洋“最嗜”山谷。甫草与渔洋游,故能作尔许语;后世论渔洋者,似未征引及之。

渔洋虽鄙夷荊公人品,而《香祖笔记》中亦称其诗於欧苏间自成一家;惟力薄陈简斋之学杜,差为失言。顾持较后来袁随园之自负不分唐宋畛域,而几将全部宋诗、半部明诗抹摋者,真隔天壤矣。朱竹垞论诗,则沿七子之教,墨守唐音,宗旨与朝代不分;乃至轻心易念,以读一代之作者。《曝书亭集》中,如《题王又旦过岭诗集》七古、《夏病足留慧庆寺谈艺》七律第二首、《斋中读书》五古第十一首、《汪司城诗序》、《楝亭诗序》、《荇溪诗集序》、《丁武选诗序》、《王学士西征草序》、《叶李二使君合刻诗草序》、《张趾肇诗序》、《南湖居士诗序》、《鹊华山人诗序》、《胡永叔诗序》、《李上舍瓦缶集序》、《橡村诗序》、《书剑南集后》诸篇,皆力诋宋诗,推尊唐调,尤集矢於山谷、诚斋;虽以严沧浪之主盛唐,亦遭排斥。竹垞记诵综赅,枕作经史,驱遣载籍,自是本色。以沧浪有“别才非书”之说,因讥其空疏不晓事,单可惠芥舟《题国朝六家诗钞》所谓:“不分沧浪谈艺语,知君无奈腹中书。”复误认宋诗皆空疏不学者之所为,故曰:“开口效杨陆”,而不知放翁书卷甚足,至山谷之穿穴组织,钩新摘异,更不必言。若只就取材广博而论,宋人之视唐人,每有过而无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