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升菴全集》卷四十九力诋荊公谓为千古权奸之尤,且引黄鄮山语谓朱子“於东坡憎而不知其善,於介甫爱而不知其恶。”其说甚辩。按李卓吾景仰升菴,《焚书》卷五几侪之于圣贤,故同卷《文公著书》条亦引升菴各说,而讥朱子不能识东坡 。然朱子於东坡 ,亦非全体抹摋者 。《少室山房笔丛 》卷十已怪升菴未覩 《语类 》中称东坡长处各条 ;王弘撰 《砥斋集》卷二《书晦菴题跋后》,摘朱子赞美东坡之语,尚为未尽,宜以《东塾读书记》卷二十一论朱子晚年雅重东坡一则补之:
【补订】升菴所引黄鄮山语,见黄东发《黄氏日抄》卷八十五《回制参黄通判有大》。《升菴全集》卷五十一引弘治中周德恭评荊公为“古今第一小人”而引申之,又斥为“伪君子”。晚明不特有如王弇州临殁手东坡集不释,甚且尊奉东坡为神圣。李卓吾、袁氏兄弟无论矣。如冯开之《快雪堂集》卷首朱白民鹭《别叙》云:“先生最喜苏文忠,为五百年独知之契。”王辰玉《缑山先生集》卷九《李茂实稿题辞》记李“语次称苏子瞻不去口,以为古今一人”。陈眉公《晚香堂小品》卷十一《苏长公小品叙》云:“古今文章大家以百数。语及长公,其人已往而其神日新,其行日益远,千古一人而己,古今文人一人而己。”张元长《梅花草堂集》卷一《苏长公编年集小序》推东坡为“古今一人”,至称其文“可与三教圣人之书并传”;卷七《容安馆供奉东坡先生小像告文》,则顶礼之如仙佛然。董玄宰所言尤耐寻味;《容台集·文集》卷二《凤凰山房稿序》云: “程苏为洛蜀之争。后百余年,考亭出而程学胜;又三百年,姚江王伯安出而苏学复胜。姚江非尝主苏学也;海内学者非尽读苏氏之书、为苏氏之文也。不主苏学,而解黏去缚,合於苏氏之学。不读苏氏书,而所嗜庄贾释禅,即子瞻所读之书。不作苏氏文,而虚恢谐谑,澜翻变幻,蒙童小子、齿颊笔端,往往得之。”盖迳视阳明为东坡之别子,而以明中叶而还之学人文士一切皆东坡之支与流裔矣。《坚觚九集》卷一引董遐周谑语云:“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考论东坡身名者似都未留意及此。查悔余《初白菴诗评》卷中论朱子游庐山诸诗云:“朱子於苏氏兄弟挥斥不遗余力,而诗中则称为苏仙,往往次其旧韵,极相引重,亦可见公道难泯。”固征“公道”犹存,亦缘“诗虚”不如“文实”,篇咏中无妨稍霁威猛耳。
朱子於王苏有轩轾,观《与江尚书书》及《语类》卷一百三十答斐卿一条可见。盖以东坡为人放诞,持身不如荊公之饬,遂因此而及其余矣。故曰:“二公之学皆不正,但东坡德行那得似荊公。”道学家之嫉恶过严如此。朱子虽学道,性质欠和平中正。张南轩、吕东莱与朱子书,屡以争气伤急为诫。《朱文公集》卷五《答择之》云:“长言三复尽温纯,妙处知君又日新。我亦平生伤褊迫,期君苦口却谆谆”;《语类》卷一百四亦谓:“某气质有病,多在忿懥。”绰有自知之明。至与象山争而不胜,又因象山作《王文公祠堂记》,亦为荊公平反,乃激而移怨江西人,并波及荊公,真爱及屋乌,而恶及储胥者。《语类》卷一百二十四日:“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每立异以求胜,如荊公、子静”;按卷九十五有“江西人志大而心不小”条,可参观。卷一百三十九日:“大率江西人,都是硬执他底横说,如王介甫、陆子静。”皆王陆并举,殊耐寻味。文集《答刘公度书》云:“临川近说愈肆,荊舒祠记见之否。”升菴之骂荊公,亦有乡里之私心在。魏默深《古微堂外集·再书宋名臣言行录后》即云:“升菴以太白为蜀人,遂推之出少陵上,其尊二苏而攻朱子,亦为蜀人故。”然默深大肆咆哮,为朱子洗脱,於朱子书实未细读,与升菴亦五十步百步间。升菴《丹铅杂录》卷七朱紫阳一节,今见《全集》卷六十五,推尊朱子各体文,语全袭黄东发《日钞》卷三十六一节,而不具主名。则於朱子之文,尚是拾人牙慧;末痛言道学家之不工文,更可见借朱子以鍼砭当时,并非真赏,遂轻信黄氏过情之称也。
二二
周草窗《浩然斋雅谈》卷上曰:“直斋陈先生言,苏明允《辨奸论》虽为介甫发,然亦间及二程,所以晦菴极力回护”云云。余按《辨奸》一论,虽出蜀党,而其意则洛党亦有之。《二程遗书》卷二上:吕与叔记明道对神宗语谓:“安石之学不是,不敢远引,可以近征。诗称周公‘公孙硕甫,赤舄几几’,其盛德之形容如此。安石则一身不能自治”云云。参观《吕东莱文集》卷二十记伊川在涪,“衣冠虽不华盛,而极於整肃;饮食虽不丰厚,而极於精美,”岂非明允“囚首垢面”之说乎。李巨来绂《穆堂初稿》卷四十六《书辨奸论后》二篇以嘉靖本《嘉佑集》无《辨奸论》,因论此文为河南邵氏伪作。按同卷复有《书宋名臣言行录后》、《书邵氏闻见录后》二文,皆为荊公父子而发,痛斥邵氏及朱子 。蔡元凤《王荊文公年谱考略》卷十更为之推波助澜,惜未引明道此论,亦可资洛党伪讬之傍证也。穆堂乡曲之见甚深。清世宗《朱批谕旨》第四十九册雍正六年十月十一日广西巡抚郭鉷奏称穆堂巡抚粤西,修本省通志,至《名宦传》,凡江西同籍悉行滥载;黄??堂作《穆堂初稿序》,亦言其“文章学术,师法不出本乡,而奄有前古”。其於荊公,犹是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