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谈艺录(51)

谈艺录(51)

作者:钱钟书

【补订】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云:“退之所接引,皆是破落户,非好僧。如惠师、灵师之徒,为退之说得也狠。后见大颠,不得不服。”张嵩菴所谓“抽丰诗僧”之说,已发于此。陈兰甫《东塾集》卷二《书伪韩文公与大颠书后》阐释《与孟简书》语意最确,略云:“欧公既知其官衔之谬,而不知其书之伪,殊不可解。朱子之说尤不可解。《与孟简书》所谓与之语虽不尽解者,韩公与大颠语,大颠不尽解也。胸中无滞碍者,大颠无滞碍也。朱子则以为大颠之语,韩公虽不尽解,亦岂不足暂空其滞碍之怀,此尤於文义不合矣。”朱文宁《湧幢小品》卷十八云: “潮州韩文公[祠]像,状如浮屠。此后人因公辟佛而故以此挫之,以实大颠之说。郭青螺为守,易以木主,最是。”潘稼堂《遂初堂诗集》卷十三《韩山谒昌黎庙》第二首云:“潮州古揭阳,秦初置军屯。牧潮不匝岁,惠爱千秋存。邦人谨奉事,肃若周孔尊。张君感谏草,守庙不用髡”,自注:“旧以僧守祠,拗斋始罢遣之”。昌黎《原道》曰:“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岂自料身后亦被迫披剃而为粥饭僧所赖以衣食哉。

俞文豹《吹剑录》谓:韩公潮州之行,豪气铄尽,谢表披诉艰辛,真有凄惨可怜之状。至於佛法,亦复屑意,答孟简书云云;见《宗门统要》,疑其诞谩,“观公此书,似不诬也”。夫《与孟简书》明言不屑意於佛法,俞氏岂善读书者。马永卿《嫩真子》卷二道王抃语,谓退之号毁佛,实则深明佛法,其《送高闲上人序》,得历代祖师向上休歇一路,所见大胜裴休《圆觉经序》云云。更为望文牵合矣。余尝推朱子之意,若以为壮岁识见未定,迹亲僧道,乃人事之常,不足深责;至於暮年处困,乃心服大颠之“能外形骸”,方见韩公於吾儒之道,只是门面,实无所得。非谓退之即以释氏之学,归心立命也,故仅曰:“晚来没顿身已处。”盖深叹其见贼即打,而见客即接,无取於佛,而亦未尝有得於儒;尺地寸宅,乏真主宰。《韩文考异》中注《与孟简书》,亦发此意。虽较唐人为刻,要非周内之言,更非怪退之与僧徒书札往还,诗篇赠答也。不然,朱子早岁诗为二氏言者多矣。一则曰:“聊被释氏书,超然与道俱”;再则曰:“登山怀释侣,盥手阅仙经”;三则曰:“所慕在玄虚,终朝观道书。”参观夏心伯《读朱质疑》卷一《朱子出入於老释者十余年考》,谓此等诗皆作于二十四岁以前。至其交往,亦有仰上人、可师之流,何以都著集中,不稍掩饰乎。《东发门钞》卷三十四论朱子此等诗亦曰:“朱子博於二氏书,而他日谓昌黎与大颠交,乃平生死案,何严也”云云;李穆堂遂坐实朱子之攻乎异端矣,参观《初稿》卷四十五《书灵宝异法后》,卷四十六《书五灯会元后》。

【补订】查悔余《初白菴诗评》卷中论朱子此数诗曰:“既诵佛经,又观道书,想亦聊遣诗兴,未必果有其事也”;又摘朱子《秋雨》、《寄山中旧知》两诗中“悟无生”,以为是“禅语”。夫世法视诗为华言绮语,作者姑妄言之,读者亦姑妄听之。袁中郎《瓶花斋集》卷六《雪涛阁集序》所谓:“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故诗虚而文实。”然执著“遣兴”、“泛寄”,信为直书纪实,自有人在。唐李远有联云:“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一作:“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唯销一局棋。”《幽閒鼓吹》记令狐绹荐远为杭州刘史,宣宗曰:“我闻远有诗云:‘长日唯销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绹对曰: “诗人之言,非有实也。”周栎园《尺牍新钞》二集《藏弆集》卷十施男《与徐巨源》记方棠陵语张昆仑山人曰:“君诗固嘉,而鲜情实。如无山称山,无水赋水,不欢而鬯,弗戚而哀,情实安丽。”张答曰: “风人婉词托物。若文王之思后妃,岂必临河洲、见雎鸠耶。如祖饯宁必携百壺酒,而云:‘清酒百壺,惟笋与蒲。’若据情实,老酒一瓶,豆腐麪筋,俱可与黏泥柳絮收入眉山夹袋矣。”皆初白所谓“未必果有其事”。一言以蔽之,诗而尽信,则诗不如无耳。参观《管锥编》一册,192页。小普林尼(Pliny)尝云:“准许诗人打诳语”(Tamen p?etis mentiri licet)。见 Letters,VI,xxi,Loeb,I,500。哈代至曰:“苟伽利略只作诗述其地球转动说,则宗教法庭或且纵任之而不问”(If Galileo had said in verse that the wotld moved,the lnquisition might have left him alone),quoted in R.Gittings,The Older Hardy,Penguin,1980,120.盖诗歌虽可招文字之祸,尚万一得托“诗人之言”,“虚”而非 “实”,罪疑惟轻。散文相形,更信而有征,凿而可据,遂愈不为罗织者所宽假也,参观第4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