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正】孟郊《送远吟》:“离杯有泪饮,别柳无枝春”,即白居易所谓“长条折尽”。《玉台新咏》卷八庾肩吾《应令春宵》:“征人别来久,年芳复临牖。……愿及归飞雁,因书寄高柳”;此亦寄远之折柳也。李君虞《逢归信偶寄》:“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閒书字满芭蕉。乡关若有东流信,遣送扬州近驿桥”;则谓家人相思,不须寄柳寓意,迳作书盈幅遣送也可。
【补订】长吉诗正言折荣远遗,非言“攀树远望”。“主父不归”,“家人”折柳频寄,浸致枝髡树秃,犹太白诗之言“长相思”而“折断树枝”,东野诗之言 “累攀折”而“柔条不垂”、“年多”“别苦”而“枝”为之 “疏”。太白、长吉谓杨柳因寄速频而“折断”,香山、邵谒、鱼玄机谓杨柳因赠行多而“折尽”以至断根;文殊而事同。盖送别赠柳,忽已经时,“柳节”重逢,而游子羁旅,怀人怨别,遂复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归。园中柳折频频寄,堪比唱“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行人归人,先后处境异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归,先后作用异而同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越使及驿使“寄梅”事,久成诗文典实,聊因长吉诗句,拈“寄柳”古俗,与之当对云。
人知韩孟《城南联句》之有“红皱”、“黄团”,而不知长吉《春归昌谷》及《石城晓日》之有“细緑”、 “团红”也。偶一见之,亦复冷豔可喜,而长吉用之不已。如《咏竹》五律,黏著呆滞,固不必言。《剑子歌》、《猛虎行》皆警鍊佳篇,而似博士书券,通篇不见“驴”字。王船山《夕堂永日绪论》讥杨文公《汉武》诗是一“汉武谜”,长吉此二诗,亦剑谜、虎谜,如管公明射覆之词耳。《瑶华乐》云:“铅华之水洗君骨,与君相对作真质”;欲持斯语,还评其诗。盖性僻耽佳,酷好奇丽,以为寻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诗。力避不得,遂从而饰以粉垩,绣其鞶悅焉。微情因掩,真质大伤。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词尖新,所以文浅也。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谓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实道著长吉短处。“花草蜂蝶”四字,又实本之唐赵璘《因话录》论长吉语。长吉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纷华散藻,易供挦撦。若陶、杜、韩、苏大家,化腐为奇,尽俗能雅,奚奴古锦囊中,固无此等语。蹊径之偏者必狭,斯所以为奇才,亦所以非大才欤。
一三
长吉诗境,杜韩集中时复有之。杜《元都坛歌》之 “屋前太古元都坛,青石漠漠松风寒;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韩《游青龙寺》之“然云烧树火实骈,金乌下啄赪虬卵;魂翻眼倒迷处所,赤气冲融无间断”。皆近长吉。而长吉诗如《仁和里杂敍皇甫湜》、《感讽》五首之第一首、《赠陈商》等,朴健犹存本色,雅似杜韩。《开愁歌》亦为眉疎目爽之作。《苦昼短》奇而不涩,几合太白、玉川为一手。《相劝酒》亦殆庶太白;然而异者,太白飘逸,此突兀也。《春归昌谷》及《昌谷诗》,剧似昌黎五古整鍊之作。《北中寒》可与韩孟《苦寒》两作骖靳。昌谷出韩门,宜引此等诗为证;世人仅知举《高轩过》,目论甚矣。况《高轩过》本事颇有疑窦哉。
一四
细玩昌谷集,舍侘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於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天上摇》则曰:“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浩歌》则曰:“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秦王饮酒》则曰:“劫灰飞尽古今平”,《古悠悠行》则曰:“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过行宫》则曰:“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凿井》则曰:“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日出行》则曰:“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奈尔铄石,胡为销人。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诅教晨光夕昏。”《拂舞歌词》则曰:“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相劝酒》则曰:“羲和骋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附说十】《梦天》则曰: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皆深有感于日月逾迈,沧桑改换,而人事之代谢不与焉。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著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所谓“世短意常多”,“人生无百岁,常怀千岁忧”者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