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铓,孟东野咏《秋月》曰:“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又曰:“一尺月透户,仡栗如剑飞”,以月比剑。长吉《剑子歌》则以剑比月。而其芒寒锋锐,无乎不同。李仁卿《古今黈》卷八论司空表圣诗好用“韵”字。表圣言诗主神韵,故其作诗赋物,每曰“酒韵”、“花韵”,所谓道一以贯者也。长吉之屡用“凝”字,亦正耐寻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胜举,而作用适与“凝”字相通。若咏鬼诸什,幻情奇彩,前无古人,自楚辞《山鬼》、《招魂》以下,至乾嘉胜流题罗两峯《鬼趣图》之作,或极诡诞,或托嘲讽,而求若长吉之意境阴凄,悚人毛骨者,无闻焉尔。刘文成《二鬼》之篇,怪则是矣,鬼则未也。《神絃曲》所谓“山魅食时人森寒”,正可喻长吉自作诗境。如《南山田中行》、《苏小小墓》、《感讽》第三首等,虽《死弄人》院本 (Death’s Jest-book)中短歌佳篇,何以过兹。苏曼殊数以拜伦比太白仙才,雪莱比长吉鬼才。不知英诗鬼才,别有所属,唯贝多士 (T. L.Beddoes)可以当之。至於拜伦之入世践实,而谓之“仙”,雪莱之淩虚蹈空,而谓之“鬼”,亦见此僧於文字海中飘零,未尝得筏登岸也。
【补订】曼殊尚有《本事诗》十章,绮怀之作也。其三云:“丹顿、裴伦是我师,才如江海命如丝。朱弦休为佳人绝,孤愤酸情欲语谁。”又《题拜伦集》云:“秋风海上己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词客飘蓬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窃谓“命如丝”只可揣称工愁薄命之才子如黄仲则辈,施诸柳子厚、秦少游或纳兰客若其人,尚嫌品目失当,何况但丁、拜伦。拜伦自放“异域”,侈奢淫逸,自言在威尼斯两年,挥霍五千镑,寝处良家妇与妓女二百余人;L e t t e r t o Wedderburn Webster,Sept.8,1818,quoted in L.A.Marchand, Byron,1957,II,747;cf.letter to J.C.Hobhouse,Jan,19,1819, ib.,767-8.“词客飘蓬”,“孤愤酸情”,其然岂然。曼殊悯刚毅杰士,以为柔脆,怜豪华公子,以为酸寒,以但丁言情与拜伦言情等类齐观,而己於二家一若师承相接,身世同悲。不免道听涂说,而谬引心照神交。盖于西方诗家,祇如卖花担头看桃李耳。读此等绝句,不妨赏其楚楚小有风致,若据以言曼殊於西方文学能具藻鉴,则誉彼长适所以襮其短矣。
长吉《将进酒》云:“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浩歌》云:“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趟州土。”按希腊古诗有云:“为乐须及生时,酹酒坟前,徒成泥淖,死人固不能饮一滴也。”见 The Greek Anthology,BK XI,No.8,“Loeb”,IV,70-1。则略同高菊磵《清明日对酒》所谓:“人生有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之意,视长吉更进一解矣。
【补订】长吉曰:“有酒惟浇赵州土”,谓只愿浇此人坟前土而不浇他人坟前土;高菊磵诗意则谓只能浇坟前土而不能使坟中人得饮。元无名氏《看钱奴》第一折《寄生草》云:“你便瀽了那百壺浆,也湿不透墓门前;浇的那千钟茶,怎流得到黄泉下”,即敷陈菊磵意也。
夫鲍家之诗,“操调险急”。长吉化流易为凝重,何以又能险急。曰斯正长吉生面别开处也。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此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亦非东坡之万斛泉源,随地湧出也。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
【补订】閒斋主人《夜谭随录》卷五《怪风》记其大父镇五凉时,有游击将军在沙碛中遇大风;沙石卷聚如山,蔽日而至,有若“山移”,人面为石子嵌入,皆流血。袁子才《新齐谐》卷六《怪风》全袭之。可资“固体而具流性”笺释。
故其动词如“石破天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露脚斜飞湿寒兔”、“自言汉剑当飞去”、“苔色拂霜根”、“宫花拂面送行人”、“烟底蓦波乘一叶”、“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霜花飞飞风草草”、“碎霜斜舞上罗幕”、“天河夜转漂回星”、“夫人飞入琼瑶台”、“东关酸风射眸子”、“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河转曙萧萧”、“杨花扑帐春云热”、“七星贯断垣娥死”、“飞香走红满天春”、“天河之水夜飞入”等,又屡言辘鲈之“转”。“转”也、“飞”也、 “扑”也、“蓦”也、“舞”也,皆飘疾字,至“逗”字、“贯”字、“射”字,又於迅速中含坚锐。按此可与赫贝儿常用之 funketn,strahlen,btilzen.schmücken,prangen参观。长吉言物体多用“凝”字、“死”字,言物态则凝死忽变而为飞动。此若人手眼。其好用青白紫红等颜色字,譬之绣鞶剪彩,尚是描画皮毛,非命脉所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