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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26)

作者:钱钟书

【补正】袁简斋《随园诗话》卷三:“近今士人先攻时文,通籍后始学为诗,俗所谓‘半路上出家’者”。参观卷七引梅式菴言“古文人儒者”皆“少年科甲”一则。

【补订】章实斋《文史通义》外篇三《答沈枫墀论学》: “仆年十五六时,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古诗文词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郝兰皋《晒书堂文集》卷三《新制书衣序》:“数十篇腐烂时文,不徒作随时竿木,并奉为传家衣钵。至於经史诸书,务囚锁深室中类怪物,不则散置破簏,饱蠹鱼腹。意若恐子弟一见,遂荒其务时文之业者。”均慨乎言之。周让谷天度少从其表兄陈句山兆仑读,《十诵斋集》弁以兆仑序,有云:“余以时文授受,无甚高论,禁诸少年毋得泛览。一日案头《文选》忽失所在,索之急。羣指让谷,让谷果首服。余恚甚,骂曰:吾不令若曹业此者,以时未至耳,奈何不听余约。”更现塾师身而说法。通俗小说,如《照世盃》第一种《七松园弄假成真》云:“原来有意思的才人,再不肯留心举业。那知天公赋他的才分,宁有多少,若将一分才用在诗上,举业内便少了一分精神”。《儒林外史》第三回魏好古自称“童生诗词歌赋都会”,周学道“变了脸”诃斥其“杂览”曰:“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参观陈大士《己吾集》卷八《陈氏三世传》引此语,“讲”作“诵”。第十一回鲁小姐憎薄蘧公孙吟诗不作八股,曰:“自古及今,几曾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名士的”;第十八回卫体善讥马纯上“杂览”。《红楼梦》第八十一回贾代儒训宝玉曰:“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不迟呢。”“时未至”、“外学”、“暮气”、 “辞官表”、“宦成之事”等语,可以稗官为外传也。虽然,制举取士,其失惟均,固不必程文体之为八比焉。即征之宋金旧闻也可。强几圣《祠部集》卷三十三《送邵秀才序》云:“余官泗,四方之学者与其州之士,凡遇余,不言其他,而辄及赋。余之于赋,岂好为而求其能且工哉。偶作而偶能尔。始用此进取,既得之,方舍而专六经之微,钩圣言之深,发而为文章,行而为事业。所谓赋者,乌复置吾齿牙哉。譬尝为盗者,今既为良民,有人道向时之为,必颈涨面赤,恶人之讦也。”叶正则《水心集》卷二十九《题周简之文集》云:“长老语谓诗为外学,乃致穷之道。几稍进於时文尔。”《江湖后集》卷一巩仲至《送汤麟之秀才》云:“君今灌秀双溪水,下语不凡真可喜。若使循为举子文,定自棘门儿戏耳。古来妙技如屠龙,不疗饥馁徒为工;不如高科取富贵,如一枣叶持针锋。”彭子壽《止堂集》卷一《乞寝罢版行时文疏》云:“经史子集,将覆醬瓿。”许忱父《融春小缀·送旦上人序》云:“今人自时文之外,无学不仇。”《刘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九《跋李光予诗卷》云:“士生叔季,有科举之累。以程文为本经,以诗古文为外学,惟才高能兼工”;又卷一百十《跋傅渚诗卷》云:“国家设三场拔士。士谓程文为本经,他论著为外学。”元裕之《遗山文集》卷二十三《故河南路课稅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公神道之碑》云:“入仕者惟举选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程文之外,翰墨杂体,悉指为无用之技。尤讳作诗,谓其害赋律尤甚”;同卷《郝先生墓铭》云: “先生工於诗,尝命某属和。或言:‘令之子欲就举,诗非所急,得无徒费日力乎。”刘京叔《归潜志》卷八云:“金取士以词赋为重,故士人往往不暇习为他文。尝闻先进故老见子弟读苏黄诗,辄怒斥。故学者止工於律赋,问之他文,则懵然不知闻。有登第后始读书为文者,诸名士是也。”盖与明清八比,如五十步与百步耳。毕公叔《西台集》卷一《理会科场奏状》论北宋王氏新学云:“以经义为科举者,欲尊经术而反卑之;使举人求合有司,而为利禄之具。”陈安卿《北溪全集》第一门卷一《似学之辨》亦谓“科举之学似圣贤之学而非,於经史子祇以缀缉时文之用。”明清为八比之学者,烂熟孔孟之经,餍饮朱予之注,而於儒家之言,未尝箸乎心而布乎体,俨如金石之处水不流,非同沙砾之在泥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