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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188)

作者:钱钟书

《说林》谓:绝学孤诣,性灵独至;又谓:考据之体而妄援著作之义;又谓:“文词犹三军,志识其将帅。文词犹品物,志识其工师。文词犹金石,志识其鑪锤。文词犹财货,志识其良贾。”《答客问》谓:独断高出于比次。《立言有本》篇谓:汪容甫有聪明而无识力,散於万殊,而未能定于一贯。《与周永清论文书》谓:功力可假,性灵必不可假。《为梁少傅撰杜书山时文序》谓:理出于识,学以练识。《答沈枫墀论学》谓:考订、词章、义理即才、学、识,亦即记性、作性、悟性。诸如此类,与随园议论不谋自合。《小仓山房文集·史学例议序》云:“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参观《随园随笔》卷二十四《古有史无经》条,所引刘道原语,见道原《通鉴外纪自序》。则《文史通义》“六经皆史”之说也。【附说二十】又《小仓山房文集·释名》云:“名非圣人意也,《书》《诗》之作,咏歌纪载,盖以传圣人之名,而非以自为其名也。故《尧典》、《禹贡》、《关雎》、《葛覃》,皆不著作者姓名;作《论语》者,卒无姓氏。”则《文史通义·言公》之旨也。【附说二十一】《随园诗话》卷三云:“诗称家数,犹官称衙门。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而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又卷五云:“抱韩杜以凌人,权门讬足。”《小仓山房尺牍》卷五《与罗甥》云:“摹韩学杜,自负大家,则又如赵文华夸在太师门下,举以傲人。而不知他人之门面,不足以为自己之牌坊也。”而《文史通义》内篇四《说林》云:“王公之仆圉,未必贵於士大夫之亲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门甲第,诩然负异,而骄士大夫曰:吾门大。学问不求自得,而矜所讬以为高,王公仆圉之类也。”立喻一何相似。

【补订】《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题宋人诗话》又云:“附会杜与韩,琐屑为夸张。有如倚权门,凌铄众老苍。”此喻夙见而亦屡见。黄棃州《南雷文案》卷二《李杲堂文钞序》斥自称由何李以溯秦汉及由归唐以入欧曾者云:“此如奴仆掛名於高门巨室之尺籍,其钱刀阡陌之数、府藏筐箧所在,一切不曾经目,但虚张其喜怒,以恫喝夫田驺纤子。高门巨室顾未尝知有此奴仆也。”焦理堂《家训》卷上:“释经不能自出性灵,如投入富贵有势力家为奴,假势凌人。”乐莲裳《青芝山馆诗集》卷二十《论诗和覃谿先生》:“称诗讬大家,有似侯门隸。主尊身则卑,趋走借余势。”皆讥切作诗文者也。谈艺者亦有“讬大家”、“倚权门”之习,侈论屈原、杜甫或莎士比亚、歌德等,卖声买誉,了无真见,以钜子之“门面”,为渺躬之“牌坊”焉。

若二家论汉赋意见,则前已为沟通矣。盖并生乾嘉朴学大盛之日,而皆特立独行,未甘比附风会,为当世之显学;所学不同,而所不学同,宜其响应於不自觉。随园主性灵为诗,而曰:“识力最难”;《诗话》卷三《作史三长》条。实斋主识力为学,而曰:“性灵独至。”《说林》。一以为无性灵而持模拟堆砌,参观《诗话》卷十三引严冬友论“空语”,又《文史通义·诗话》篇论“学问之有考据,犹诗文之有事实”。不足为诗;一以为无识力而持记诵才辩,不足为学。皆欲以内持外,寓实於虚,老子所谓:“无之以为用”也。实斋之攻随园,固出于头巾气盛,门户见深;后人纷纷作左右袒,亦似於司马谈所言“百虑一致”,刘子玄所谓“貌异心同”,概乎未有知也。

【附说二十】按“六经皆史”之说,刘道原《通鉴外纪序》实未了了。王伯厚《困学纪闻》卷八始引《文中子·王道》篇、陆鲁望《复友生论文书》载其说,未下断语;卷十二亦引刘道原此数语。王阳明《传习录》卷一、王元美《艺苑卮言》卷一、 “天地无非史而已,六经、史之言理者也。”胡元瑞《少室山房笔丛》卷二、“夏商以前,经即史也。周秦之际,子即集也。”按实斋《易教》《文集》两篇议论,四语囊括。同卷称郑渔仲《校雠略》皆前人未发;复屡引渔仲《通志》,又与实斋有同嗜。卷十三云:“才学识三长,未足尽史;有公心,有直笔。”实斋《史德》《文德》两篇指归,已为抉发。不知实斋曾读元瑞书否。文芸阁《纯常子枝语》卷二十六疑实斋《校讐通义》有袭祁承朴《书目略例》而讳之者。窃谓实斋记诵简陋,李爱伯、萧敬孚、李审言、章太炎等皆曾纠其疏阙;然世人每有甘居寡学,以博精识创见之名者,阳为与古人梦中闇合,实则古人之白昼现形,此亦仲长统“学士第二姦”之变相也。实斋知博学不能与东原、容甫辈比,遂沾沾焉以识力自命,或有怵人先我,掩蔽隐饰。姑存疑以俟考定。顾亭林《日知录》卷三“孟子曰:其文则史。不独《春秋》也,六经皆然。”皆先言之。而阳明之说最为明切。略谓:“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庖牺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即三代史,五经亦即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存其迹以示法”云云。“《春秋》亦经”,闇合董子《春秋繁露》之绪;“五经亦史”,明开实斋《易教》上之说。阳明极称《文中子》,《传习录》卷上推为“贤儒拟经之作,圣人复起,不可复易。”按《中说·王道》篇云:“圣人述史三焉。其述《书》也,帝王之制备,故索焉而皆获。其述《诗》也,兴衰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阳明“五经亦史”之说,殆有所承,而与程、朱之论,则如炭投冰。《程氏遗书》卷二上云:“《诗》《书》载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例。《诗》《书》如药方,《春秋》如用药治疾。”《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云:“或问《左传》疑义。曰:公不求之六经《语》《孟》之中,而用功於《左传》;《左传》纵有道理,能几何。吕伯恭爱与学者说《左传》,尝戒之曰:《语》《孟》六经多少道理不说,恰限说这个;纵那上有些零碎道理,济得甚事。”《语类》卷一百十六训渊、卷一百十八斥郑子上、卷一百二十答器远等均申此意。盖以经与史界判鸿沟也。程子亦以史为存迹示法,而异于阳明者:存迹示法,法非即迹,记事著道,事非即道。阳明之意若谓:经史所载虽异,而作用归于训戒,故是一是二。说殊浅陋。且存迹示法云云,祇说得事即道,史可作经看;未说明经亦是史,道亦即事,示法者亦祇存迹也。尝试言之。道乃百世常新之经,事为一时已陈之迹。《庄子·天运》篇记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天道》篇记,桓公读圣人之书,论扁谓书乃古人糟粕,道之精微,不可得传。《三国志·荀彧传》注引何劭为《苟粲传》,记粲谓:“孔子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粃”云云。是则以六经为存迹之书,乃道家之常言。六经皆史之旨,实肇端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