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订】刘石菴於《随园诗诂》中虽非“无名”,然名得掛而诗未被采。《刘文清公遗集》中诗固未成家,顾远胜于“尹望山尚书”、“奇丽川方伯”、 “孙补山公相”、“惠瑶圃中丞”、“和希斋大司空”之流所作。子才置之不论不议,当是有余慊焉,亦或存戒心焉。《诗话》卷十六欲搜录“近日十三省诗人佳句”,无远弗届。当日“十三省诗人”中,粤东黎二樵简生面别开,幽蹊独往;屠琴坞《是程堂二集》卷四《题黎简民集》至曰:“并世几人容阔步,平生此老合低头。”二樵亦雅负时誉,与黄仲则神交相思,与孙平叔、许周生推襟送抱;子才《诗话》中所及胜流如翁覃谿、王述菴、洪稚存皆称赏之,郭??伽则极口推崇之。子才又尝游粤东,不应不闻斯人。余尝谓实斋“《随园诗话》独无名”之句,尤堪为二樵诵,心窃怪之。后见谭宗浚《荔村随笔》云: “于才到粤,携刘霞裳,将游西樵。二樵与友人书云:‘闻浙人某将作樵游,且携娈童而来,足令林惭壑耻,殊秽名山;闻此公又欲选余诗,余亦雅不欲以诗卷供采摭。’子才抵西樵,果有聚观而譟者,踉跄走。”则子才受侮不少,非如闻石菴欲“逐”而终乃“相安”以至“申欵”者,宜其於二樵不著一字也。《诗话》卷七称孙渊如“诗近昌谷”,又谓 “清才多,奇才少”,渊如乃“天下之奇才”;二樵《五百四峯堂诗钞》卷二十一《赠别沈见亭广文奎还长洲》亦自诩“我宗昌谷颇能仙”。二子相形,渊如脉张声嘶,血指汗颜,又每似使酒装疯,不若二樵之奇崛而能安闲。“奇才”之目,当在黎而不在孙耳。
实斋痛诋子才,不遗余力。其《丙辰劄记》有引谭友夏言山人一条,引方孟式论闺秀一条,引朱楚生论闺秀一条,无耻妄人一条,皆为子才发。当时戚鹤泉学标《景文堂诗集》卷二《祛惑》五古一首,王张最与实斋相近。略云:“临汝有才子,二十声腾骞。少年志易满,不惜踰短垣。一旦凤池夺,乃有当路援。出入芙蓉府,谢去州县烦。非吏亦非隐,车马填其门。园亭恣游宴,姬侍供盘飧。晚益自任诞,伙颐为大言。名教有乐地,渠欲一力翻。人品不足齿,诗文亦何论。况观所论著,无一究根源。脑脂遮俗眼,尽如古井眢。欲举其人书,拉杂尽烧燔。一扫轻薄习,得见古道敦。淫邪义当辟,杨墨非有冤。”可谓勇於卫道、严于嫉恶者,“临汝”、袁氏郡望也。然实斋论学大义,与随园说诗要指,实如月之印潭,土之就範,无甚差异。随园以性灵识力为主,学问为辅。《诗话》卷六、《补遗》卷三复重言申明着作与考据之别,一约一博,文集《与程蕺园书》亦阐此意。
【补订】《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四《策秀才文》第四道、《诗集》卷三十一《考据之学莫盛於宋,而近今为尤。余厌之,戏做太白嘲鲁儒一首》、卷三十三《遣兴》第二十一首亦可参观。以清人“考据之学”为缵宋人之绪,后来如张佩纶《涧于日记》光绪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冯煦《蒿菴随笔》卷二、王国维《静菴文集》续编《宋代之金石学》等皆持此论。子才法语之不足,复出以滑稽。《续子不语》卷五《麒麟喊冤》讬为齐谐志怪,以明上帝亦尊诗文而贱“琐屑考据、迂阔讲学”。又写“四人扛一大桶,上放稻草千枝,曰此稻桶也”,以讥理学家之争“道统”;口角轻薄,却非文献无征。黄春谷承吉《梦陔堂诗集》卷三十一《题杨体之欲仁同年担稻图》自注: “体之究心理学,意盖以‘稻’为‘道’。余考《春秋》,左氏《经》:‘会吴於善道’,公、谷皆作‘稻’。”何日愈《退厂诗话》卷一记其高伯祖吾驺《题二泉书院》云:“两仪几空桶,道义塞中边。”
【补正】孙子潇甚推子才,《天真阁集》卷二六《鸿儒歌》略云:“天生聪明堕云雾,舍却性灵攻考据。自夸硕学继马郑,却鄙词章挥李杜。我有聪明自发议,上穷九天下九地。要令后人考据吾诗文,何为日与前人作奴隸!”纯乎袁氏议论。
而实斋《原道》下篇云:“训诂名物,将以求古圣之迹也;而侈记诵者,如货殖之市矣。撰述文词,欲以阐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博约》上、中、下三篇略谓:博闻多识,可以待问,未可以为学,问是功力,学本性情;又引王氏“致良知”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