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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104)

作者:钱钟书

【补订】尚乔客熔《三家诗话》专论袁、蒋、赵之诗,於“三家”齐名之说有曰:“此论发自袁、赵,蒋终不以为然。试观《忠雅堂集》中,於袁犹貌为推许,赵则仅两见,论诗亦未数及矣。”又曰:“苕生初寓金陵,感子才访己题壁之殷,於是作诗以题其诗、古文、骈体,极其推崇,然不存集中。子才知其言不由衷,故题苕生集诗,晚年亦删第一首,且时刺为粗才。云松於苕生,始曰:‘跋扈词场万敌摧’,又哭之曰:‘久将身作千秋看,如此才应几代生’;乃观其集中论诗称子才而遗己,遂题诗三首,第以才气推之,阴致不满。”可与余言相辅佐。亦征名士才人互相推挹,而好名矜气之争心,终过於爱才服善之雅量。故虽“文章有神交有道”,如李、杜、苏、黄,后世尚或疑其彼此不免轻忌,况专向声气标榜中讨生活者哉。

心余服膺者,皆为其同乡声名寥寂之士。文集卷二《学诗记》,作于五十以后,曰:“友则杨垕、汪轫。汪今之贾岛,广昌何在田不减孟襄阳。惜皆不壽”;卷一《何鹤年遗诗序》则曰:“西江诗废堕日久,既生一杨子载,又生一何鹤年。”汪、杨、何三人又皆於《论诗》、《怀人》二作两见。重言反复,其指可参。《忠雅堂诗集》卷四《哭杨子载》、《拜杨子载墓》、《书何鹤年诗本》、卷五《一哀诗》、《汪生》诸作,於三人诗叹赏备至。翁苏斋、王述菴、袁随园等风雅总持,与心余时有唱和,而未尝被引为诗友也。《随园诗话》卷八摘何、杨、汪断句,谓甲辰过南昌,心余病风,犹以左臂书此数联。心余与随园二书,今见随园《续同人集》卷二,倾倒备至,而《忠雅堂文集》不收;为漏耶,为删耶。随园自少至老,不肯学古人家数,故《诗话》卷三谓“甘作偏裨,自领一队。”瓯北则老而知学,已见前则。心余《学诗记》乃云:“余十五龄学诗,读义山爱之。十九改读杜韩,四十始兼取苏黄而学之,五十弃去。惟直抒所见,不依傍古人,而为我之诗矣。”适与瓯北相反,而与随园渐合。瓯北再题随园诗曰:“老我自知输一著,只因不敢恃聪明”;为嘲讽乎,为讚叹乎。而三家诗学之异趣,可以见矣。

四一

心余虽树风骨,而所作心思词藻,皆平直粗犷,不耐咀咏。李雨村《寄怀瓯北》诗第四首云:“袁赵妣唐白与刘,蒋於长庆仅元侔”;盖当时已有违言矣。

【补订】陈亦峯廷焯《白雨齐词话》卷八云:“小仓山房诗,诗中异端也;稍有识者,无不吐弃。假令简斋当日删尽芜词,仅存精者百余首,传至今日,正勿谓不远阮亭、竹垞诸公也。《小仓山房集》佳者尚可得百首,《忠雅堂集》、《瓯北诗钞》百中几难获一;盖一则如粗鄙赤脚奴,一则如倚门卖笑倡也。”则扬袁而力抑赵蒋为不足齿之伧矣。名忝齐而论难齐,然未必物之真不齐如是也。

王述菴《湖海诗传》谓心余古体胜近体,七古尤胜五古云云,亦不过彼善于此。心余七古确有豪雄之势,然放笔使气,一泻无余,一注无折,曼衍铺比,未尝能挫之以至於枉,郁之以至於怒。《论诗杂咏》评李於鳞曰: “暴雨非商霖”,颇堪自道。《题欧阳可堂观涛图》第二首云:“此境何能到,全收向笔端。苦心为蓄洩,奇势接风湍。氾滥吾滋惧,翻腾兴易阑。低佪古人作,字字一平安”;亦尚得失寸心知也。近体呆钝滞重,使事属对,都欠圆稳,不特尠完善之篇,并难得妥贴之句,视袁赵之灵心妙舌,瞠乎更后。所谓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也。谭复堂好明人诗,故其论诗多皮相语。当时浙人

如李蒪客等之学唐人,实皆以明诗作阶梯,故议论亦祇如宫府呵道声耳。《日记》卷二有曰:“心余沈雄,仲则俊逸。一时鼎足,殆难其人。”此与张南山《诗人征略》之合称王仲瞿、黄仲则为“二仲”何异。窃未见其沈雄,只睹其犷钝耳。心余举主师金桧门学山谷诗,

【补订】金桧门德瑛诗学山谷,乃王述菴《湖海诗传》之说。余得《桧门诗存》观之,方知王氏臆必也。钱香树序云:“宋元人中,尤爱东坡、梅溪、遗山、曼硕诸家,故所作往往相近。”盖不墨守唐风而已。集卷三《锦屏山归途戏语心余》:“其出如泉波如天,蓬莱海外诗谪仙。山行水立自颠倒,石牛洞中风格老。奇外出奇见豫章,峨眉竞秀各一方。锦屏山石拗几折,彷佛谷诗镵天立。”称谷诗与坡诗异曲同工;见此等篇什即附会其作诗学山谷,则矮人之观场也。桧门曾孙衍宗《思怡堂诗稿》卷十《重游泮宫》第二首“敢夸诗是吾家事”云云,自注亦有曰:“王兰泉少寇《蒲褐山房诗话》论先公及萚石诗尤可怪。”又按张瘦铜埙《竹叶庵文集》卷十《过全都御史故宅》第二首自注:“先生诗自题曰《桧门诗疑》,今刻曰《诗存》,非先生志也。又所删多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