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正房里,又分三间,分别用隔扇隔着。左间,是盛粮食和杂物的地方。中间,是过厅。右间,是睡觉的地方:二十一年前,这里是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卧室;现在,天天只剩下李雪莲一个人。靠窗的墙头,挂着一个小学生算术本。这算术本上,记着李雪莲二十年告状的经历。二十年过去,这小学生算术本已皮开肉绽,脏得像一块破抹布。但就是这块破抹布,记着李雪莲告状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着李雪莲的头发如何由乌黑变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杨柳变成了水缸。她盼着这算术本,有一天能帮她把假的变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变成真的;但二十年过去,假的还是真的;或者,真的还是假的。同时,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没摘下来。十年前,李雪莲差点疯了。后来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状一样,同样也习惯了。李雪莲年年告状,省里、市里、县里都知道,但对她一次次告状的经历,时间一久大家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告状”;时间一长,李雪莲对告状的许多细节也模糊了;唯有这个算术本,桩桩件件,记得牢靠。不但细节记得牢靠,像生意人做买卖记账一样,最后还有一个统计。据李雪莲统计,二十年来,在年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她到北京告过十九次状。其中,被当地警察拦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拦住过三次;还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过去的该县警察在旅馆里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劝回”三次;剩下两次,一次到了长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又被广场的警察扣住。这么说起来,二十年的告状,一次也没成功过,一次也没有像头一次去北京那样,闯进了大会堂。但正因为如此,李雪莲才要继续告状。让李雪莲不明白的是,二十年来,李雪莲告状从没成功过,从省里、市里到县里的各级政府,为啥对她的告状还草木皆兵呢?害得法院院长给她叫“大表姐”,镇长给她叫“大姑”。也许这正是李雪莲没想到的,正因为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从省到市到县各级政府,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才越到后边越紧张呢。
但今年李雪莲不准备告状了。不准备告状不是这状不能告了,或各级政府把她吓住了,或二十年年年告状,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她自个儿灰心了,而是天底下有一个人信她的话,这个人死了。这个人也不是人,是她家里的一头牛。二十一年前,这头牛还是头牛犊,跟着它妈。二十一年前,李雪莲跟丈夫秦玉河商量假离婚时,就在家里的牛舍。牛舍里拴着一头母牛,还有一头牛犊,在撞着母牛的下裆拱奶吃。除了这两头牛,世人无人听到这假离婚商量的过程。正因为无人听到,就给了秦玉河可乘之机;大半年之后,他跟另一个女的好了,便把假离婚说成真离婚,跟那个女的结婚了。正因为当时没人听到,李雪莲二十年告状没有结果。十年前,李雪莲见年年告状没有结果,有一段差点疯了;出门见人说话,语无伦次;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神经了。她的女儿当时十岁,也觉得李雪莲疯了,晚上不敢跟她在一起睡觉,睡觉跑到邻居家。李雪莲自己也觉得,当时神经有些错乱,白天见人嘻嘻笑,晚上便跑到牛舍里,教牛说话。希望有一天牛能说话,帮她洗冤。但牛哪里会说话呢?有一天老牛突然死了,剩下它的女儿;它的女儿这时也十一岁了,比李雪莲的女儿还大一岁;十年过去,也牛到中年了;倒是女儿见它娘死了,眼中涌出了泪。李雪莲上去踢它一脚:
“你娘死了,你知道哭,我十年的冤屈没人理会,你咋不哭?”
那牛便仰脸看李雪莲。李雪莲:
“你不会说话,不会点头和摇头呀?十一年前离婚那场事,你也在场,你说说,当时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没想到那牛竟摇了摇头。李雪莲扑上去搂住它,大放悲声:
“我的儿,世上有一个人,开始信我的话了。”
听李雪莲在大哭,邻居们以为她又犯了神经,赶来劝她,还以为她在哭老牛死了呢。等邻居们走后,李雪莲又问那牛:
“你再告诉我,我这状还告不告了?”
牛又点点头。李雪莲这才又鼓起告状的勇气。本来要神经了,又开始不神经了。又十年过去,这头牛也二十一岁了,一天夜里,也要死了。临死之前,两眼看着李雪莲。李雪莲着急地拍它:
“我的儿,你千万别死呀。你一死,世上又没一个人信我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