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中也涌出了泪。李雪莲又赶紧问:
“临死前你告诉我,我这状,还告不告了?”
牛摇了摇头。接着喘息几声,闭上了眼睛。李雪莲扑到它身上大哭:
“王八蛋,连你也不信我这官司能打赢呀?”
又哭:
“世上一个信我的人都没有了,我这状,还告个哇!”别人家死牛都卖到镇上杀锅上,李雪莲家十年间死了两头牛,都没卖杀锅,皆拉到河滩上埋了。女儿的坟,挨着它娘。牛摇过头死了之后,李雪莲决定,准备听牛一句话,从今年起不再告状了。说起来,也不完全是听牛的话,是告状告了二十年,快把李雪莲拖死了;人没累死,心累死了;牛埋了,把自个儿折腾的心也埋了。但她把牛的事说给市长马文彬他们,马文彬他们不信,不但以为她又在说假话,还以为她在奚落他们,拐着弯骂他们,把他们气跑了。同时还差点把法院院长王公道气疯了。李雪莲倒不怪他们,牛的话,说给市长县长法院院长他们不信,把这话说给别人,世上又有谁会信呢?让李雪莲生气的是,全世界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人信李雪莲一回呢?或者,怎么都不如一头牛呢?
但一头牛的话,还不是李雪莲决定今年不告状的全部原因。比牛更重要的,是她听了她中学同学赵大头一句话。二十年前,赵大头在该省驻京办事处当厨子。李雪莲头一回进京告状,就住在赵大头的床铺上。那回李雪莲闯进了大会堂,酿成了政治事故,按说也应该追究赵大头的责任;但那回国家领导人替李雪莲说了话,事后追究责任,从上到下,只顾处理造成李雪莲告状的当地官员,无人敢追究李雪莲这条线。赵大头平平安安在北京又当了十八年厨子;五十岁退休回乡,又在县城一家叫“鸿运楼”的饭馆打工当厨子,挣些外快。赵大头的老婆前年得乳腺癌死了,儿子结婚另过,家里剩下赵大头一个人。赵大头便常骑着自行车,从县城来看李雪莲。李雪莲家里的牛死的第二天,赵大头又来看李雪莲。两人坐在院里的枣树下,李雪莲对赵大头说牛的事,问赵大头:
“牛会说话你信不信?”
赵大头也不信牛会说话,劝李雪莲:
“知你心里憋屈,别再胡思乱想了。”
李雪莲瞪了赵大头一眼:
“知道你就不信。那么我再说一句,今年我不准备告状了,你信不信?”
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不告了,赵大头也吃了一惊。愣了半天,接着问得也跟法院院长和县长一样:
“已经告了二十年,今年为啥不告了?”
李雪莲:
“我听了牛一句话,牛临死时对我说,不让我再告了。”
赵大头倒拍了一下巴掌:
“不管牛会不会这么说,反正我早想劝你一句,就怕你跟我急。”
李雪莲:
“你想劝我个啥?”
赵大头:
“和牛一样,这状不能再告了。一口气告了二十年,不是也没个结果?”
李雪莲:
“正是因为没个结果,我才要告呀。”
赵大头: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折腾了二十年,本来是要折腾别人,没想到恰恰折腾了自个儿。我问你,这告状的根儿,当初是谁种下的?”
李雪莲:
“秦玉河个龟孙呀。”
赵大头拍着巴掌:
“这不结了。你告状告了二十年,也没耽误人家过日子;折腾来折腾去,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一直过着,可不就剩下折腾你自己?看,头发都白了。”
李雪莲:
“正是这样,我才忍不下这口气呢。”
赵大头:
“那我再问你,你说你们二十一年前离婚是假的,秦玉河说真的,他为啥这么说?”
李雪莲:
“他又找了个婊子。”
赵大头又拍巴掌:
“这不又结了。人家跟婊子过上了新日子,你还在折腾旧日子,人家当然不会承认你们离婚是假的。他一日不松口,你就一日告不赢。”
李雪莲:
“我算栽到了这个龟孙手里,当初把他杀了就对了。”
赵大头:
“照我的意思,当初把他杀了也不对,当初你应该学他。”
李雪莲一愣:
“咋学他?”
赵大头:
“也找个男人结婚呀。他能找,你也能找,跟他比着找。在这上头赌气,比跟他折腾过去的真假管用多了。你早这么做,也热乎乎过了二十年,不至于把自个儿老在告状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