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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37)

作者:刘震云

马文彬止住郑重,微笑着对李雪莲说:

“大嫂,我相信这头牛是真的。”

接着说:

“那我们共同来相信这头牛的话,今年起不告状了,好不好?”

李雪莲:

“这里可有分别。”

马文彬:

“啥分别?”

李雪莲:

“牛说行,你们说不行。”

马文彬不解:

“为什么?”

李雪莲:

“牛不让我告状,是说告状没用;你们不让我告状,是让我继续含冤,这可是两回事。”

马文彬一愣:

“大嫂,我们找你来,不就想帮你解决问题吗?”

这时李雪莲哭了:

“你们别骗我了,你们要觉得我冤,不用过来找我,早把案子给我翻过来了。”

指着郑重和王公道:

“你们跟他们一样,来找我,还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状,撤了你们的职。”

又说:

“你们要想帮我,平时咋不来呀?全国一开人代会,你们咋接二连三地来呀?还不是想糊弄过这几天,接着又撂下不管了?”

马文彬皱了皱眉,这才知道李雪莲这个妇女的厉害。找她是来解决问题,没想到让她奚落一番——牛都张嘴说话了。双方过招,他倒钻了这妇女的圈套。早知这样,就不问其所以然了,就不问到牛了。可不问所以然,怎么对症下药呢?当然,钻了别人的圈套,出来一头牛,马文彬也不怕;他来,就是试探一下事情的深浅。现在,通过一头牛看出,事情已经无可救药了。她说不告状,就是还要告状。或者,她在胡搅蛮缠。王公道和郑重的判断还是对的。事情无可救药马文彬也不怕,如同使用干部,干部犯了错误,分有可救药型和无可救药型两种:有可救药者,还有得说;无可救药者,干脆连话都不用说了。秘书长看马文彬皱眉,忙站起说:

“今天谈话就到这里吧,马市长市里还有会。”

马文彬站起身,这时又满面笑容:

“大嫂,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强。”

然后出门走了。秘书长,县长郑重,也忙跟了出去。只剩下法院院长王公道收拾残局。王公道抖着手:

“大表姐,你说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说案子就说案子,咋说到牛身上了?你这不是骂人吗?”

李雪莲擦着泪:

“我没骂人。”

王公道:

“拿畜牲跟人比,还不叫骂人?”

抖着手在地上转圈:

“宁肯听畜生的话,也不听政府的话,这不等于说,各级领导,连畜生都不如吗?”

李雪莲急了:

“咋我说啥,你们都不信呢?我说啥,你们都往坏处想呢?”

又说:

“如果是这样,今年我还得去告状。”

王公道拍手:

“看看,终于又说实话了吧?”

李雪莲家院子有三分地大,正北三间瓦房,东边一间厨房,西边两间牛舍。三间瓦房还是二十二年前盖的,那时他和秦玉河已结婚六年了,儿子也五岁了。为扒掉草房,盖三间瓦房,李雪莲不但养牛,还养了三头老母猪;瓦房的一半木料砖瓦,是靠卖牛犊和猪娃换来的;秦玉河在县化肥厂开卡车,木料砖瓦的另一半,是靠他加班拉化肥挣来的。秦玉河白天拉过化肥,晚上连轴转,又拉,两眼熬成了红灯笼。半夜开车,常打瞌睡,有一次一头撞到了路边的槐树上;修车花去两千多块钱,只好从头再挣。那时她和秦玉河也吵架,但吵归吵,大家在一条道上;吵来吵去,大家还是一条心。没想到瓦房盖好一年多,秦玉河就变了心。这时李雪莲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因为怀孕,与秦玉河闹假离婚。大半年见不着面,这假的就变成了真的。这时两人不吵架了,开始打官司。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头发都花白了,还没有个结果。更让李雪莲后悔的是,当初假离婚的馊主意,还是她出的。比这些更让李雪莲窝心的是,当初闹假离婚是为了生下后来的女儿;谁知女儿长大之后,跟李雪莲也不是一条心。

经过二十二年的风吹雨打,房子已经有些破旧。夏天秋天雨水大,北屋的后墙,已经被雨水打酥了;其它三面墙的外砖,也时常“扑簌”“扑簌”往下掉砖末子。屋里的墙皮,也脱落了一大半。十年前,房顶开始漏雨。二十年都在告状,换成别人,会无心修缮这房。告状头十年,李雪莲也无心管房的事;不但无心管房的事,也无心收拾家,屋里屋外,成了猪窝;不但无心收拾家,也无心收拾自个儿,衣裳脏了不知道换,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人走在路上,远看像个要饭的,倒跟告状的身份相符。但十年过去,告状成了常事,也就习惯了。习惯并不是习惯这种东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尔病了,出不得门,对窝在家里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不告状,也不知道该干啥。正因为习惯了,告状本身成了日子,反倒回头收拾自个儿和自个儿的家和屋子了。头发剪短了,衣裳常洗,出门告状之前,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的外墙和内墙,收拾起来花工夫太大,但房子漏雨不能不管,她花钱雇人,把房顶的破瓦揭下,换成新瓦,又用石灰勾了缝,下雨马上就不漏了。屋子内墙四处脱皮,她拿一把扫帚,将脱下的墙皮扫下,虽然四面墙显得疤疤瘌瘌,跟花瓜似的,看上去起码利索许多。在家的时候,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着院墙,又种了一趟串红,一趟鸡冠花。陌生人进来,看不出这是个告状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