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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83)

作者:张天翼

戴头巾的人又笑笑,不说话,朝高老师点一下头,又跟球球一挤眼,站起身,三个手指尖捏住咖啡杯的把。他身上又出现那种瑟缩的神态,仿佛随时想要匿入空气里的一个洞,驼着背,伸着头,脚板蹭地,慢慢走了。走过曹啸东身边时,两人互相点点头。戴头巾的人目光在他面上轻轻一溜,滑过去了,那眼目的窗牗偶一开,露出半面,是个不知如何被压抑、摧残到有些变形的灵魂。

高师母从抽屉里找出印有超市名字的塑料袋,窸窸窣窣地抖开,把豆芽装起来,孙娟说,周老师,您今年不打算再带一个孩子?

高师母把眼镜摘下来,揪起一块针织衫的衣角擦镜片,不带了,过完年,我们打算搬个家。她脖子上细链子跟着手的动作一下下颤动。孙娟说,为什么呀?这套房子不是挺好的?高老师嗦嗦地喝一口咖啡,看着咖啡液面,淡淡说道,我呢,是不想搬。你们周老师说不搬她待不下去,那我就听她指挥喽。高师母说,反正您那金手又不动,全是我受累。

至于“为什么待不下去”,做客人的身份,不好问,不能问。曹啸东说,您二老都不用动手,什么时候搬家,招呼我一声,粗活重活,我包圆儿。他被自己这话激起一阵豪情和柔情。高师母也柔声说,哪能总麻烦小曹你,以后我们就……

外面响起一连串鞭炮声,人们在单调的噪音里闭了嘴,却稍不自在,都赶紧找些事做。高师母走过来,收拾那些做咖啡的器具,孙娟扯了张湿纸巾,配合着擦拭台面上的咖啡粉屑。高老师喝完咖啡,杯子一搁下,曹啸东立即过去拿起杯子,走到水槽前清洗。炮声一停,静寂里只听咕噜噜的声音,球球的杯底只剩一点橙色底子,她咬着吸管一口气一口气地嘬,一心要吸干净。孙娟像忽然想起什么,眼皮往上一撑,咦,咱该走了,高老师你们晚上不是还要出去吃饭?

高师母说,哦,对的,对的。老高,你准备准备,差不多咱该走了。又说,球宝,去趟厕所吧?刚喝那么多饮料,回家路上估计要憋憋了。

球球摇头。孙娟说,那改天我们再来看您二老。高师母说,小曹,那个小画架你们给球球拿回去用吧。

曹啸东说,给球球?不给以后的孩子留了?高师母摇头,过了这一年,我们俩又老了一块,嘴头上不服老不成,以后我们也带不动孩子了。曹啸东笑道,那我们球球就是关门弟子啦?那她可太幸运了。娟,你给球球穿外套,我去拿画架。

穿过走廊,远远画室的门开着半尺宽的缝,他在门板上轻敲两下,不等回应,推门进去。

画室仍跟以前一样,凌乱无序,充满迷人的气息,此时烟灰色遮光窗帘紧闭,灯光是那种淡淡的黄,给病人喝的姜汤的颜色。或者说是——印度黄。他曾听高老师给球球讲,伦勃朗画中用的印度黄,是尿液里提取的,一种专用芒果树叶喂养的奶牛的尿,那种叶子牛吃了不消化,一生受肠胃炎的折磨。美,往往脱生于污秽不堪之中。

在凌乱中心,那个戴头巾的人盘腿坐在地板上,腿上摊开一本画册,好像坐在风暴眼里一样宁静。他跟这房间出奇地协调,一种高贵的神秘感。房间大,暖气片少(去年高师母曾让曹啸东来看看,有没有可能加几片暖气片),又因不住人,四处是清冷之气,他反而摘掉头巾,露出一个光头,头皮上留着发际线的印子,像先画了轮廓,再用笔淡淡填色。头巾团成个球,跟空咖啡杯搁在不远处,肥裤管底下两只赤脚,白皮上凸出叶脉似的绿筋。

曹啸东说,您好。他倏地翻起眼皮,看着这个闯入者,显出被惊动的样子,有半秒钟好像没回过神来,那几声敲门他显然没听见。随后他羞惭惊慌地一笑。那个笑跟高老师的笑有点像,是过头的、用来掩饰对庸人琐事的容忍。

从站立的角度,曹啸东看见那个秃头顶上爬着一条疤痕,几点针脚对称地排在两边,像两组蚂蚁抬着一根树棍。他说,打扰您了,高老师说让我把小画架拿走。

那人指了一下,在那儿,刚才球球一进来就告诉我,那是她的画架。我给您拿。他双手支地,要站起来。曹啸东忙说,不用不用,您忙您的,我自己拿就行。他走到画室角落,那里立着几捆木条,肚脐高的小画架跟一群粗壮木条绑在一起,像战俘营里的童囚。曹啸东解开绳子,把小画架提在手里,绳子重新拴好,一幅半裸的老妇人的肖像正在那里晾干,高老师曾告诉球球,一幅画完全干透,需要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