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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84)

作者:张天翼

回头看时,光头人正快步走到书架前去找书,背弯得更厉害,好像实在急不可耐,连直起身子这点时间都不舍得花。他左右晃动身子,在书架的几个格子里巡视一番,把靠在书架上的几幅画搬开,嘴唇微动,像母亲跟婴儿、主人跟猫狗念叨的独有昵语,找到一本新画册,抽出来,蹑着愉悦的小步,回到工作案旁。

他拿书手势很怪异,两个手指尖捏住书一角,像拎一块刚从饼铛上揭下来的热饼,其余几根手指翅膀似的向外张开。曹啸东对那手势陡生一丝妒意,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那人背对他,仿佛不记得屋里还有别人。他倚在案子边缘,捧着画册,打开,随手拿起一张高老师的画稿对照看看,又抛下,一只赤脚的脚跟搭在另一只脚背上,后背像条弓,衬衣在背上贴紧,透出一串脊椎骨的疙疙瘩瘩,枯细手指急速翻页,犹如拨动草丛找遗落的珠子,哗哗的声音显得不耐烦,又有种熟不拘礼。

他惬意得像鼹鼠待在洞里,海豚待在海里。其余人都是访客,是聒噪的割草机,是闯入的潜水员。曹啸东心里泛起熟悉的酸楚,这人年纪跟他差不多,命运的手无意中哆嗦一下,悠然坐在这里的也可以是他。他慢慢走过来,笑道,听您跟高老师谈话特别有收获,您也是画家吧?

那人轻吸一口气,猛地抬头,额头上堆起一组抬头纹,他摇头,我会画两笔,也懂一点,不过不是画家。

曹啸东说,您是高老师的学生?

那人的眼白在睫毛底下闪几下,好似深潭里狡黠的鱼翻腾,两个嘴角往上一挑,笑道,不是。我是老高的儿子,我叫高维伦。

曹啸东一时不知说什么,两片嘴唇开了缝,合不拢。叫高维伦的人看着他的脸,似有歉意,也有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嗐,我从小就管我爸妈叫老师,高老师,周老师,听着确实像学生,教您误会了。我还有时直接叫我爸名字:哎,高正则,要不就,正则,这样。

他嘴边声音里都有笑,但笑意总被颧骨的玉门关拦着,吹不进眼中。曹啸东点头,好,直呼名字最好,西方家庭不都这样嘛,高老师观念一直先进,父母跟儿女平等相交,处得跟朋友一样,才是高级的教育方式。

高维伦不置可否地一笑。我听周老师——听我妈说,这两年您总过来帮忙,去年楼上漏水把厨房泡个一塌糊涂,也是您过来帮着处理的,谢谢您了。

曹啸东说,应该的,球球跟高老师周老师特别亲,特别有缘分,我跟他们二老也投缘,就跟半个家人一样。您这几年是在外国吗?留学,还是搞教学?

高维伦呵呵地笑出声,拖长声说,没——有!不是在外边儿,我在“里边儿”呢。他抬手摩挲头皮,面上表情变得似笑非笑,单睑下眼珠一转,猝然从厚睫毛里射出一道冷光。我是那个,刚刑满释放。我爸妈从来不提这事儿,是吧?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本来应该是到三月。表现好,画宣传画领导喜欢,算立功,减刑了,教官说,早点回吧,帮家里人贴贴春联,包包饺子,好好过个年。

告别时,高维伦没出来,高老师和高师母送到门外,天已全黑了。高师母牵着球球的手,球球往前走,她的手跟着拉高,最后才松开。曹啸东一手拎着画架,一手摆摆,没说话,还是孙娟说,高老师周老师,我们回去了,到搬家的时候您一定喊我们帮忙。

直到车开出小区,曹啸东都没怎么说话。孙娟说,你说也奇怪,从没听说高老师他们有孩子,结果人家儿子都这么大了,我看他岁数跟咱差不多,应该也是搞艺术的。曹啸东眼睛看着路灯照亮的路,鼻孔里哼出极轻的一声。

小画架倚在后座,球球爱惜地摸了一阵,说,妈妈,那个哥哥的名字可好玩了,他告诉我,高维伦,是凡·高、维米尔、伦勃朗三个名字加在一起,那是高爷爷最喜欢的三个荷兰画家。

孙娟说,哟,真有意思。

球球说,他跟我一样,会画画也会拉小提琴,他还会滑冰呢,滑真冰,不是单排轮。咱什么时候再来?

曹啸东说,不来了。

球球和孙娟都愣了一下。孙娟转头看他,她暗暗观察了半日脸色,知道他心里有事,换了体贴探问的声音,为什么不来了呀?

曹啸东喃喃道,什么搞艺术的,屁。他是个搞犯罪的!刚刑满释放。球球在后面说,爸爸,你说“屁”了,你怎么能说这个字?刑满释放是什么意思?

孙娟说,什么?真的假的?她身子不由自主往那边一探,又像撞上一个透明的障碍一样,往相反方向弹开。她说,人家开玩笑的吧?是你给当真了。曹啸东阴沉沉地说,不是玩笑,是那小子自己说的,还不以为耻,好像坐牢是留学去了。你没看见他那个囚犯头?怪不得在屋里还捂着头巾,一个蹲班房的,最低贱的人下人,愣装艺术家,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