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灯睁着不倦的眼,洒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惨惨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来的救主。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立立头靠着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几根大骨头的受力,静下来,合了眼。她略想了一下被父亲否决的卧铺什么样。能有一个把腰腿放展的平面,那得舒服成啥样哦?
人肉在饱腹中发酵,火车精神抖擞,呜呜飞奔,挑破黑夜的针脚。她嘴角溢一点口水,梦见了棉拖鞋和红豆粥。
当然不可能睡得多称心,她约莫二十来分钟醒一次,茫然四顾一次。进站出站,下车上车,人挤出去上厕所再挤回去,她都在断成一截一截的睡眠之间知觉了。
某一次醒来,后背多了热乎乎的重量,还有一串串小呼噜,震动和声音从皮肉里传来,她知道是孙家宝。
又一次,肩头有异物,她扭头,只见椅子背上骑了个人,身后倚着一个铺盖卷,双手猩猩一样向上抓住行李架,一条腿盘起,脚尖踢着趴在椅背上的黄毛的头顶,一只脚垂下来,刚好踩到她肩头。她拍拍那条腿,那人惺忪地睁眼,挪了脚。淡淡的脚味儿里她又睡着了。夜愈发深。里头两个学生下了车,新来的一对中年夫妻抱着婴儿。偶尔发作起来的婴啼也只让她醒了一次。
……醒醒!立立,我要下车了。
她迅速挺直后背,睁开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孙家宝站在她眼前,已经武装好了外套围巾背包,鼓脑门上的高光点特别亮,行李箱的铁把手拽起来,像剑从鞘里拔出一半,蓄势待发的样子。
立立说,你到站了?孙家宝说,嗯,剩下这袋零食你吃吧,你路还长呢。拜拜,亲爱的,咱开学见!她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留恋,说,大半夜的你小心点,东西都带齐了?
没事,我爸开车来接我。你也小心点!
这站也是大站,过道里站起不少人。列车慢下来,时而抖动一下,打嗝似的。孙家宝垂头跟她耳语:要再遇见那个列车员,你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家宝随着人流一离开,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后背顶住椅背,使一下劲,让皮肉最大面积地贴上去,感受那个珍贵的硬面。她感到座椅温柔地说,累了吧?现在你是有座的人了。来!你只管倚着我,靠着我,把你那一百多斤交给我,有我保护你呢,有我撑着呢,脑袋往后靠。总算盼到了,就好好睡吧!宽宽绰绰地睡!
她把后脑勺端端正正地放倒,一种“有所托”的轻松。唯一的顾虑是,这么睡觉肯定会张嘴,丑,万一那个列车员路过看见……还没等车再次开动,她就仰着脸睡过去。
后来她被硬物扎醒了一次。转头见一个穿蓝布棉袄的老人站在旁边,手里横着一根扁担,嘴里念叨“对不住对不住”。人的屁股是个圆弧,跟座位的直角不能完全贴合,总有个隙,扁担头就打算钻那个空子。立立往前让让,让棍子进来。那边座位的两人摞着睡出了上下铺,别说扁担,枪杆子捅都不理会的样子。老人架好扁担,就坐下去,坐在中间,像巫师坐在扫把棍上。
下一次是被鸡叫惊醒。探头找一圈,声音发自对面椅下的麻袋,麻袋口伸出一对捆住的蜡黄鸡爪子。大过年的,一只公鸡的前途有很多种可能:白斩鸡、盐焗鸡、三杯鸡、栗子焖鸡、麻辣鸡丁……凌晨四点,这道未来的年夜菜挣扎着司晨,像它头顶人类爱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那扭曲断续的啼声,与其说是打鸣,不如说是哭号,但它不管,反正它全心全意了,尽职尽责了。那对爪子,使劲使得阵阵痉挛,趾尖直戳戳的,像要抓点什么似的张着。
睡回去之前,立立怜惜地盯着鸡爪看了会儿。大伙都睡得可香了。这么刺耳的声音,都叫不醒这铁屋子里的人。
再下次她醒过来,是有人吆喝“脚抬一抬、垃圾扔一下”。她一激灵,手先找嘴角,擦口水。眼前的人稀疏了不少,椅背骑手和黄毛都不见了,上一站下了不少人,也有人熬不住,去花钱补了卧铺。其实声音还离得远呢,她镇定了点,嘴角清完了再找眼角,往外揉眼屎。耳朵注意听着:请您把瓜子皮放在废物盘里,不要随地乱扔。一个女人的嗓门说,哎哟,小伙子,扔地下怎么啦?你们不就干这个的吗?我不扔你们哪有活干?
等他过来,她已经能露出一张醒足了的笑脸。他低头用大扫帚把膝盖高的一堆垃圾往前推,清完一段地界,往前推一截,抬头用眼神跟她打招呼,眉毛里的小珠子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