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深深一眨眼,招呼回去。距离上次见面,感觉已经好几个月了。
她说,这么多?他说,是,过完一宿,能扫出六七大袋子。这位旅客您好,腿让一让,我扫扫椅子底下。你同学下车啦?
嗯,下了。
你什么时候下?
我到终点站,明天下午四点才下呢。
他笑。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他眼里居然没什么倦意,目光还挺有力气。那个笑就像那个小房间一样,密封起一种此地罕见的清洁、明净。
她说,熬了一夜,你们不困吗?他说,习惯了,上一站上来了添乘的领导,我被拎过去,口头考了一堆业务问题。刚考完,这会儿老精神了!又是一笑,嘴唇翘成一个新样子的好看。
她说,你们也要考试啊?他说,哦,你以为就大学生才考试?我们各种考核绝不比你们少,而且考挂了后果更严重。
有人把八宝粥罐子扔到垃圾堆上,罐口一歪,剩的汤水泼到他鞋上。她快速抽了张手帕纸,是一整张,她自己从来都半张半张撕着用,说,你擦擦。
他说,不用不用,我都是全扫完再统一擦。但还是接了纸,抬脚抹了几下,说,谢谢你啊,詹立立同学。她说,不客气。
他丢了纸团,左边眼皮飞快一挤,嘴角肌肉起了微笑的涟漪,用喉咙后半截低声说:贤惠!接着弓下腰,像犁地似的,推着垃圾走了。
她放松下来,往窗外看看,还是一片撕不开捋不动的黑。黑得绝望。这一夜真长啊,生生死死地睡了好多年,一夜还没过完。
公鸡已经下车了,代替它给车厢添热闹的是身边夫妇的孩子。孩子唉唉啊啊地哼唧,母亲哦哦呜呜地拍哄,丈夫趴在小桌上睡,偶尔转头用乡音抱怨几句。
对面让立立打过水的金项链男人也醒了,慢悠悠剥茶叶蛋,剥出大理石纹路的一颗,小口吃。黑裤子上掉落金屑似的一点点,他都一点点捉起来吃了。
立立打开孙家宝留下的半袋盐津葡萄,捏出两粒放嘴里。那酸咸很醒瞌睡。另一处一直醒着的器官,是膀胱。其实她一小时前就憋得胀痛,只是心里总说,再等等!……现在她明白“心里”是怕错过他。
她把羽绒服放下,起身,拖着肿得胖了一圈的腿脚,再次钻进人丛。车厢里的味道很浓,是“人”味儿,又不完全是,是十几吨人肉在钢铁胃口里消化过的气味。椅子上过道上,人们处于半液态半固态之间,她不得不一路把人弄醒。
再回来,她座位上坐了个人,一个宽肩大膀子的男人,驼色毛背心,叉开两腿,两手手心朝上搁在大腿上,睡得鼻翼一扇一扇。她的羽绒服被抛在小桌上搭着。
火车上常有这种,趁别人上厕所,蹭着坐一会儿的人。她走过去,犹豫“拍”还是“戳”,最后选择拍了一下他肩膀。没醒,只好再加重拍两下。那男人猛一抖动,睁了眼。她腼腆地笑一下,以为那就够了。
那男人却不笑,木着脸看她。她说,大叔,请让让。
为啥?
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说,我自己的票是无座,不过这个座位是我同学的,她让给我了。
那你同学咧?
我同学下车了。
她下车了,这座就谁坐了归谁,你说对不对?
立立怔住。她提前怕起来,心口滚过一丝寒气。前半夜的“旧人”只剩那个戴金项链的男人,她投出最诚挚的求助目光,软着声说,大叔,求你了,求你了,你给我做个证明,是不是我同学把座位让给我了?刚才我是不是一直坐这里?
那人低头从塑料兜里又拿出一颗蛋,转着圈在桌沿上磕蛋壳,不紧不慢地看她一眼,是你同学的没错,可人家说得也没错,你同学走了,那就是没主的座,你是站票嘛。你们大学生,读过书,讲道理的,对不对?许你坐,不许人家坐?没这个理嘛。
毛背心男人点一下头,哎,大哥这句话公道。
立立说,不是!她鼻子酸胀了。我就去上个厕所,我放了件衣服占着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这儿?那我没看见,反正我过来的时候,这座空着。
紧里面抱孩子的妈嘟囔,哎呀,欺负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叠在胸口,头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让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态。他和蔼地说,你要能等呢,我中午两点下车,我下车了,这座还归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赶紧再去找个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渔:我教给你啊,你去挨个人问,问那些人,您哪站下车啊,人家要是说,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边等着,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发一个烦人的孩子一样叹口气,闭上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