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背靠在壁板上,尽量贴得扁一点,让下车的人从身前过去。他走到车门口准备开车门,在人丛中间,又朝她笑笑,嘴角往下感慨地一捺,是对刚才那一遭的总结。不管笑成什么形状,那两条嘴唇都好看得不行。
她搂着杯子一直等,等车门打开。火车像闹肚子似的,急急排泄了一通,又狼吞虎咽了一通,门再关上,车再开动,等厕所前过道里重新挤满,等人们站定坐定,她才走向茶水炉。
茶水炉在乘务室旁边,炉子跟前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人们怕被烫着、溅着,挤得再难受。也不往前凑。她把怀里杯子一个个放在地上,再一个个拿起来装水。糊着水垢的龙头里,落下一道细流,比牙签粗不了多少。等的时候,她透过门上玻璃往小房间里看,墙上挂着藏青制服大衣,好像有个人在那儿垂头面壁;墙上固定着一截皮革椅子面,前面一个小桌。明亮的灯光,笼罩那一平方米多的地方,像那种有亭台楼阁的水晶镇纸。她用想象在里面摆上一个人,想象他在其中度过清醒、睡眠及其间的无数小时……水流砸出的调门尖起来,杯满了,她关了龙头,拧上盖子,换第二杯。
换到第三杯,觉得后面有人,回头,看见他端着一个方便面纸碗,朝她一笑,刚才谢谢你啊。
她不动声色地羞窘了一下。应该的。你们是不是经常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
嗯,经常。春运嘛,也能理解,车里闷,不舒服,想抽根烟解乏。我们最怕旅客乱扔烟头。让暗访组查到一个烟头,就是一个A类违章,就得扣钱、考核,超过两个我就待岗了。你怎么打这么多水?你是骆驼啊,要喝进驼峰里去?
她说,这是我的、我同学的,还有另外几个人的。
他说,那几个人你认识?你老乡?
她说,不是,不认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帮个忙,也就是顺个手的事。我爸爱说,吃亏是福,女孩子在外面手脚勤快点,掉不了肉!
当然不是顺个手的事,他当然知道走过那条人肉过道有多难。他盯着她,两潭湖成了两盏射灯,像琢磨她似的,半天说,你可真……贤惠。
这词有点造次了,它指涉的是她未来作为女友、妻子的那部分。她嗓子一紧,低头看他手里的泡面,问道,这是你晚饭吗?
他说,不是。那边有个旅客的小孩闹着吃方便面,我看她妈妈怀着孕,走动太费劲,就让大伙把面传出来,我给她冲水。
她说,是不是一个小女孩,戴着还珠格格的发卡?他说,还真是,你怎么知道?
她笑而不答。这时最后一杯也打满了,她移开杯子。他说,帮我拿一下。她帮他捧住纸碗,脚下地板微微摇颤。
他从碗里摸出调料包,撕开,只倒一半,撕开固体油包,也只挤进去一半,枣红的几块落进去。剩下的,他一伸胳膊丢进垃圾口,制服袖子往后退一下,露出手腕上一道编织的红绳手链,公事公办的制服底下一点家常的东西,格外醒目。
她说,干吗只放一半?他说,小孩的肾还没发育完整,不能给她吃那么咸。
回程时她耳边总回响着“你可真……”,那个刹车抖掉的还有什么词?手链多半出自女人的手。她那个初三念了两次、闹着上武校又嫌苦、闹着退学的弟弟,就因为一管鼻子还蛮俊气,身上就总冒出些女里女气的零碎。那条手链背后又有几个人?这些念头像麻醉剂似的抓牢注意力,让她几乎毫无痛苦地原路返回。
座位周围的人换了一小半,“思想者”的位置,现在是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干瘦年轻人,趴在椅子脊梁上闭眼睡了。对面那三人里,黝黑男人走了,换了一个眉毛文成红褐色的中年女人,染红指甲的手里捏着牌,地主还在斗。立立把怀里杯子一个个放在小桌上,怕打扰大伙的牌兴,放得很轻,杯底触桌面时,用小拇指垫一下。人们从牌面上抬眼说谢谢。
属于她的半尺再次挪出来,她坐下,这次的黄毛被她一碰,就知趣地闪开一块地方,毕竟都是年轻人,脸皮都还没厚起来,有互相体谅的默契。她摆好双腿,再从行李箱上拖来羽绒服当抱枕搂在怀里。掏出手表看一眼,十一点二十。一来一回四十五分钟,一节课的长度。
这个时间,眼皮像缺油的合页,拉开关拢都费劲了。立立问孙家宝,你不睡?还三个小时就下车了。孙家宝说,就睡!等我打完这把。
坚持打扑克的人不多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人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睡去,交臂叠股,相与枕藉。这里一点点的亲密,换到任何别的地方,都要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纠纷的。但这时候,少女的粉脸贴着大汉的发黑的脚心,妇人当着丈夫的面公然倚在别人大腿上。双人座上的夫妻情侣抱得像阴阳鱼,头顶着彼此肚子。为了一点点舒适和支撑力,有人腿架在桌板上,有人脚丫高举到壁板上,有人把脚趾塞到别人屁股底下。大部分睡脸上都有个黑乎乎的嘴窟窿,远一看,像不约而同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