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曹啸东左手系右手袖扣,从洗手间出来。他有双“农民手”,手大,指头粗,指甲是个短短的小横道,手腕也比一般人宽,因此系扣总是费劲。那个小白药片似的扣子,在他红圆的指尖之间来回滑,孙娟说,我给你系。他走过来,亮出两只手腕给她,像个囚犯等待他的手铐。
她低头系扣,说,你快看看,定一下,到底送哪个?送坚果太普通了我知道,送茶叶行吗?那盒十年陈的碎银子普洱茶,我爸的战友从云南给他寄的,是好东西。
曹啸东说,你忘了,高老师不爱喝茶,人家是洋派人,喝手冲咖啡的。
孙娟说,那送那盒曲奇吧,就我表妹给球球的,香港的珍妮小熊曲奇,你说要留着送礼,一盒小两百,也算拿得出手吧?
曹啸东说,光一盒曲奇,有点轻,去年送的什么来着?
孙娟说,那套台北故宫的文创嘛,你朋友王钟去台北旅游,给你捎的,怀素《自叙帖》的丝巾,文徵明书法折扇。
曹啸东说,哎,那套就特别好,特别符合高老师的身份,要照那个规格和品位,再……
他突然把一个手指举到空中,仿佛指挥家发现乐池里有人拉错一个音。孙娟噤声。曹啸东转过身,虚着脚后跟,走到书房门口,推开一条缝,眼凑上去。
过了一阵,他推门进去,回手带上门。书房里传出嗡嗡说话声,曹啸东一个人的声音,没有球球的。他立过规矩,训话时不可以回嘴,这名堂叫“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出自他让球球背的《弟子规》。孙娟松口气,飞快打开手机,点开APP,不用搜,大数据推荐的搞笑视频自动播起来,一个女人在街上滑倒,惊慌中拉住旁边男人的衣服,把他一套西服西裤拽了下来,露出里面全套性感胸罩内裤吊袜带。这种视频,就像挠人脑子里的胳肢窝,让人不得不笑。孙娟捂住嘴,不敢笑出声。
三个半视频的时间,门一响,曹啸东出来了。孙娟待命的拇指一使劲,揿一下开关键,手机屏幕黑下去。他走过来,短粗眉毛往中间一挤,肃容说,刚才一连错好几个音,她又开始不认真,你看你,一点警觉都没有。而且我发现,她手臂还是控制不好,拉弓时起弓还是反的,这哪行?考级的时候,这都是评分点。以后你得盯着她练。
孙娟胡乱点头。他眼睛又盯到她手机上。又看抖音!我在那屋都听见了。
孙娟说,我没看。
曹啸东说,别总看那些低级的东西。他们挣的是下沉市场的钱,都是给那些三四线城市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看的,奶头乐。
孙娟说,我看的是一个北大教育专家的号,不低级。
曹啸东看她的目光近乎怜爱了。教育专家的视频,配那种笑出假声的音效?娟啊,教育就是耳濡目染。不爱看书是你的自由,我不judge你,也不勉强你,只希望你为了球球装一下。一切以孩子为重,咱不是说好的?
孙娟说,行了行了我知道。哎呀,一个耳朵监听球球,一个耳朵监听我,厉害死你了。
曹啸东笑,是把那句话当称赞的笑。孙娟头往后仰,眼皮降了半旗,三分嫌弃三分怜惜地看着他,说,刚才我想了下,突然想起个合适的——你去年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巧克力和酒,不是还有没送完的?
曹啸东两手一拍,无声地竖起一个拇指,用力一抖,好像要在空气中摁手印似的。两人一个找糖,一个找酒。糖在冰箱冷冻层牛排底下压着,盒子上印着苏联风格的胖娃娃,裹着头巾,睁圆一对蓝眼睛,一共五盒五个口味。当时曹啸东去俄罗斯出差买回这两样,本来是送给退休的前办公室主任,结果人说,体检刚查出糖尿病,又有痛风,你还是带回去送别人吧。
酒也找到了,一瓶纸签上全是俄文的伏特加。孙娟说,一年多了,可别过期了。
曹啸东说,酒不怕放。巧克力……他在大胖娃娃背后的细密俄文里找了半天,断然道,没事!高老师懂英文意大利文,看不懂俄文,即使过期了他也看不出来。就带这两个,你用野兽派那个印花纸袋装上,让球球换衣服,拿上她的画画本子。
服饰方面,曹啸东虽然不管采买,但整体风格是他来抓,主要对标威廉王子的闺女夏洛特公主,以柔和粉蓝色系为主,色彩饱和度要低,“一高就村气了”。孙娟的爸妈给外孙女买过一次大红对襟唐装小袄加大红纱裙,曹啸东一见就皱眉,球球一见就爱得搂着满屋子尖叫乱跑。等二老走了,他立刻把衣服夺过来。好劝歹劝,弄得球球掉了泪,他到底把衣服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