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画家高老师拜年,当然更得注意穿搭上的美感,他给球球选了淡蓝娃娃领长袖针织连衣裙,海军蓝呢子大衣,白毛线连裤袜,黑色玛丽珍鞋。他和孙娟的衣服,为配合球球,也选了蓝色系,他是白衬衣加宽松靛蓝圆领毛衣,灰裤子灰色切尔西靴,“靴裤同色”,上半身像英国人,下半身像美国人。孙娟是米色毛衣,蓝牛仔裤,白帆布鞋,像日剧里的温婉女主角。
三人打扮齐楚,拎起礼品袋,出门下楼。下楼时,遇到四楼爱捡纸箱子卖钱的大妈遛狗回来,曹啸东说,快给奶奶拜年。球球说,奶奶过年好。狗汪汪叫。大妈说,过年好过年好!嗬,瞧你们这小三口,打扮得真漂亮,跟画报上的似的。行啦别叫了,生怕显不出个你。
曹啸东平静地说,嗐,拜年嘛,可不得穿干净点,您快进去,外头凉。狗汪汪叫。球球说,奶奶再见!到了一楼,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微笑。
走到小区停车的地方,三人拉开三扇车门,各自钻进去。车的系统一启动,上次播放的音乐自动续播,蔡依林的《爱情三十六计》。曹啸东像听到什么电钻凿墙的噪音一样,拧鼻子皱脸地关了,瞪孙娟一眼。上次用车的是孙娟。球球在后座欢然道,这个歌好听,我想听这个,我要听这个。
曹啸东一边倒车一边说,球啊,咱不听这个,这歌不上档次,太俗气,配不上我们小公主。你再听一遍要考级的曲子吧,A小调协奏第一、第三,还有D大调第五,好不好?要培养乐感,你就得抓紧一切时间磨耳朵,知道吗?
球球鼻子底下噘出一朵肉喇叭花。孙娟说,大过年的,放过孩子吧。不听蔡依林,听王洛宾、张玮玮行吗?要不,山姆·史密斯?约翰·传奇?魔力红?
曹啸东拿出手机,找到高师母的微信,除夕那天他微信拜年时,跟高师母约了初六上门看望,他在旧聊天记录里搜到地址,输入导航仪。里面林志玲柔声说,开始导航。他伸手把导航调成静音,把自己手机递给孙娟,一边倒车,一边下令,你拿我的手机,连车载蓝牙,打开音乐APP,找主页里“我创建的歌单”……对,选第一个,“历年全英音乐奖获奖精选”,放吧。
车在爱莉安娜·格兰德的歌声里,开上夜晚的道路。
不能给孩子听烂大街的口水歌,这是曹啸东无数条规矩之一。打认识他,孙娟就发现,他是一堆走动的规矩。自从十七岁离开家乡白泥沟子村榆树大队,他像一个勤勉的登山者,十年如一日,用“规矩”和“品位”当作岩钉、绳子,一心一意攀向心目中“上等人”的峰顶。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先切掉的是名字,他一上大学就换身份证,跟整容一样,给胎里带的名字垫鼻子、割双眼皮。孙娟是结婚之后跟他回老家,听村里老人喊他,才发现他本名叫曹冬柱。大学二年级别的男生牙不刷脸不洗,打游戏,看日本女优片、看NBA,一天两顿泡面,他看的是BBC纪录片、IMDBTop100电影、网球比赛、高尔夫比赛、F1方程式赛车、美国职业骑牛大赛、威斯敏斯特全犬种大赛。他按营养书里的食谱调配三餐,拿学校食堂的甜豆腐花当餐后甜点,俨然在演一部落难贵族的电影。
三年级,他所在的学院跟国际文化学院搞联谊会演,彩排时有一个红裙女生在台上跳弗拉门戈舞,他在音乐教室最后一排坐下来。等着向那姑娘搭讪,要她的宿舍号和手机号,那个女生叫孙娟。两人头一次约会,在学校电影院看了场五块钱老电影,《风月俏佳人》,孙娟哭得两手都湿了,他冷静地递鼻涕纸,回去之后跟茱莉娅·罗伯茨演的美国妓女学了用牙线。
要学的东西还太多,岩钉越打越密:学打网球,学喝咖啡,学鉴赏西洋油画,学跳华尔兹,学花袜子配牛津鞋,学标准普通话和英式英语……如果不是城里没有培训班,曹啸东很可能会去学打马球,查尔斯王子爱玩的那种。他个头一米八五,班长和体育老师常游说他加入篮球队,他的回答是不屑地微微一笑。
读研时他买回蒸汽熨斗和熨衣板,跟个英国人似的,每天穿熨得一丝不苟的衬衣长裤去见导师。孙娟第一次跟他上床,发现他居然戴着箍在大腿上的衬衣夹子吊带(那玩意长得像女士吊袜带,用来拽住塞在裤子里的衬衣衣襟,令之不随上身动作乱窜),笑得满床打滚。
她说,过犹不及啊,东,过犹不及。
这话让曹啸东一下悟了。他一边低头解开大腿上的吊带箍,一边说,娟,还是你有格局。惭愧,惭愧。大城市的姑娘确实不一样。娟,你命中注定,要做我人生的指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