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小时后她和马闯离开了这座能看到雪山的城。
回到长居地,巫童收到姜丽丽的信息,询问她的具体住址。隔了两个月,她收到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有一整套男人的衣服,西装、领带、衬衫、长裤、袜子。尺码是马闯的。此后只要到换季的月份,她就会收到一套应季的男士服装。
巫童心知,她正受邀品尝一种孤独的结晶。她给那些男服加了防尘罩,用不容易撑变形的丝绸棉花衣架挂在衣柜里,跟马闯分手的事,她始终没告诉她。
拜年
一
马上要出门拜年,拎什么东西还没定。书房里传来小提琴声,卫生间里吹风机呜呜轰鸣。孙娟化完妆,把一个个备选项排在桌上,等曹啸东来选。一个公司发的节日坚果礼盒、一匣茶叶、一盒曲奇……都是别人送的、寄来的,等待投入春节档的送礼循环。
每年给高老师拜年,送东西都是难题。高老师不是他俩的老师,是球球的老师。用曹啸东的话说,“人生第一位开蒙师父”。退休之前,高老师是美院油画系教授,早年在意大利留学,回国之后教学生、搞创作、开画展,高师母是中学语文老师,两人没有儿女,退休后高老师在家作画,高师母为打发时间,当日托保姆,帮人看孩子。
虽然名义上是高师母带,但送孩子来的爸妈,图的当然是能享受一位美院教授的耳濡目染。高老师也确实喜欢孩子,画室里还专门给来入托的孩子准备了小号画架,他画完每天的功课,就打开画室门,让孩子进来,球球两岁到四岁这两年,就是高老师夫妇给带的——她生日晚,四岁才能入园。这两年可不得了,球球背会了上百首唐诗、小半本《论语》,还在高老师的画室里,对着小画架创作了几十幅彩铅画、水粉画、油画。她三岁半那年春节,曹啸东所在的工作室聚餐,来了几个中层领导,有孩子的同事都带了孩子。席间一共四个小孩,岁数差不多,一片原始的追跑打闹中,球球忽然指着包厢墙上的印刷画,口齿清晰地说,那是伦勃朗,《夜巡》。
语惊四座。连女领导都动容了,亲手把球球抱到膝盖上,问,你还知道伦勃朗呀?那你给我讲讲他是谁。
底下几个小孩像尼安德特人一样,仰脸傻看。球球冷静如赫本公主接受采访,以无可挑剔的风度,昂首说,他是荷兰画家,他的画都是底儿黑、脸儿亮。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儿子就死了。
她一说完,女领导立刻鼓掌。包间里掌声雷动。那是曹啸东人生的高光一刻。
给球球选了高老师这个启蒙老师,是曹啸东在教育上的得意之作。他常说,球球现在审美这么高级,全因为这一口教育的初乳吃得好。又说,我们球宝的眼睛,是美院教授给磨过,开过光的。
后来虽然球球上了幼儿园,不在高家托管了,曹啸东仍让她偶尔跟高老师和师母发条语音、打个视频电话。她在美术兴趣班的画,也都拍照发过去。高老师每次在微信里回复一句两句点评,“色彩进步很大”“很好,这张开始有空间感了”,曹啸东都截图,发朋友圈,配几句文字。有时孙娟说他,咱都不给人家交托管费了,你还让高老师给批作业?不算占人家便宜?
曹啸东圆起眼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功利呢?那叫占便宜?那叫忘年交,多纯洁的感情。再说高老师他家没小孩,没那个含饴弄孙的福气,球球这不是给他们填补了一项空白嘛。
高家夫妇确实跟球球投缘,看到孩子那种打眼珠子里放光的笑模样,以及见面时一把薅在怀里摸头摸肩膀的亲昵,不是全出于客套。除了春节这种大节要登门,平时小节,元宵、端午、中秋,曹啸东总记得发条问候微信,寄点礼物。不在钱多少,是份心意,现在大伙都这么忙,“记得”本身已经挺贵重了。要不是孙娟提醒他别提人家不开的壶,他连父亲节母亲节也想问候一下,恨不得靠这种人工亲密,把两家走动成族谱上的亲戚。
倒也不全为虚荣,孙娟早就发现,曹啸东对“父母”,或这种家族里的亲密长辈,有种说不上是纯真还是庸俗的幻想。如果做个侧写,会是这样:他们的身份不太显赫,有一份文雅的职业,没太多钱或房产,有学问,有品位,他们传给子女最好的财富,是一锅陈年好卤给卤蛋、卤鸡爪的那种东西,是“通身的气派”,以及任何一个场合都能引以为豪地谈起出身的自信。
用这个标准去看,高老师夫妇,就是曹啸东想象中最拿得出手,又求而不得的父母。至于礼物,那是关系里最不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