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学期后面的课,她没再去上。她怕学校,怕走过操场,怕那幢投下阴影的教学楼。有两次她妈妈想带她去学校,远远一看到楼,她腿都软了,当街大哭着要回家。
考试那两天,老师带着卷子来家里,监着她做完,再带走。考到数学,大题的第二题,求反比例函数。她历来函数上不行,吴桐给她讲题,一大半是讲函数题。她看着那十字架一样的坐标轴,眼泪抛沙一般落下来。
女老师坐在她对面,本来在翻自己带的《读者》,见她哭得做不下去,叹一口气,拿起卷子正面反面看一看,说,分已经够及格了,要不,考试结束吧。
后来她又由她妈陪着,到吴家去过一次,归还一些吴桐的零碎物件,两支笔、几张卷子、一册笔记、一本武侠小说。大圆桌正中,摆着骨灰盒。巫童觉得它有点像那只四方的饼干筒,连上面带个照片都像。遗照是那次六一会演时拍的,虽然洗成黑白,也看得出脸上、嘴上有胭脂。
再后来她走在街上,被人扇了耳光,据说是吴家一个亲戚。学校里有人用修正液在她课桌上写白色大字:巫婆。上面波字写成两点水,她用自己的修正液再添上一个点。她自杀未遂过。他们搬了家,搬到另一个城市。她给姜丽丽写信,写了两年,大概二十多封,没得到回信。过年回趟老家,才知道姜丽丽夫妇也搬走了。她要来了新的电话地址,但没打过,也没再写信。
也就这么多了。就像从后视镜里看远远的来处,只能看到一些变形的线条、形状。那些旧事的画面,小得像一只烟盒上的图案。水面像是到处漂着金屑,但伸手一捞,终究什么也没有。
巫童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其实这时她没感到多伤心,眼角却不断渗水,滴落在枕上,仿佛一伙微小的囚犯趁机从她身体里逃离,一个接一个钻出小窗,跳入织物经纬的海面。她想起搬家前,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来跟她告别,忧愁又郑重地小声说,你怎么办呢?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这话可能是从大人那听来的。当时她暗自愤慨,心想凭什么看扁我,我偏不“完”!当时赖有这些零星的残忍,跟小锉刀似的,慢慢把她心脏外边的死皮锉掉了。现在她明白,那人说得对,她的某一部分是真“完了”,不认账不行。她像是那年因罪获刑,被散弹枪打过,此后的年头,自己一次次做手术,把弹片一块块挖出来,但总难免有遗漏。弹片永远取不干净,总在阴雨天以绵绵的疼痛提醒她,有一条命、几十年和无数种人生的可能,从她手里滑脱了。
马闯在梦中动了几下,慢慢吸一口气,又静下去。巫童想起那个骨灰盒。不知怎么,总觉得不是骨灰盒,是个饼干筒。大吴桐是住进了饼干筒,睡在桃酥的油和糖的香气里,睡了很多很多年,铁皮上印着大牡丹和他凝固的脸。
装着小巫童的那个瓮,就跟饼干筒挨着放一起,旁边是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映在那面大镜子里,淡金的阳光透进来,一切比真的还真。
第二天她眼皮果然肿了,马闯也没说什么,只说:用热毛巾敷一敷。他们在酒店门口的集合处等待,天色乌涂涂、灰蒙蒙,雪山惨白发亮,像没感光的胶卷底片上的景物。
婚礼很美,很喜庆,很感人,正如所有婚礼一样美,一样喜庆,一样感人。新郎上台时差点摔倒,司仪娴熟地以一个笑话带过,新娘的爸爸念演讲词时哭出声。
巫童在一片笑声音乐声里,泪盈盈地读完《进入空气稀薄地带》,珠峰顶上即将冻死的、孤独的登山家霍尔,在晚上六点二十分获得最后一次跟妻子通话的机会。“‘给我一分钟时间,’霍尔说,‘我嘴都干了。我得吃点雪才能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声音很慢,严重扭曲:‘嗨,亲爱的。我希望你已躺在温暖的床上了。你好吗?’……‘在这种高度上,我还算比较舒服吧。’挂断电话前,霍尔对自己的妻子说:‘我爱你。睡个好觉,宝贝。别太担心了!’这是所有人听到的霍尔的最后几句话。”十二天后,两个登山者经过,“发现霍尔右侧着身体躺在一个冰洞里,上半身被埋在一个雪堆下面。”她收起书,缓缓环视四周,木然如风雪夜归人。马闯的女班长又坐过来招呼:我刚才也感动得直掉眼泪!他们这家店菜的名字都取得特别好,味儿也不错,你尝那个虎虎生风清蒸老虎斑了没有?哎,我给你夹一块这个吧,三生三世人参炖柴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