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哭惨是种风潮,巫童考试后也会假情假意地陪别人抱怨题太难,这也错了,那也没答对,完蛋了。但八百米她是真怕。每隔一段时间,课上老师让练跑八百,她到终点都濒死了,一嘴巴血腥味,胸口疼得撕扯着,此后几天下楼梯都犯愁。有一回,最后一百米她是流着泪,连喘带哼地跑下来的。
那个期末第一次考,五人不及格,下节课补考,还有两个没及格。两个里就有她。体育委员说:下节课最后一次补考了,最后一次机会,老师说,你们可以找个人“带跑”。
带跑不是代跑。八百米的路线,是绕教学楼两圈,老师站在楼的阳面,终点线附近。带跑的同学,候在楼的阴面——老师装不知道——等人跑过来,就拽起手,拖着快跑一段,抢一些时间出来。等跑到转弯处,放手。
巫童想都没想就说,我让大吴桐来带我,行吧?体委说,行啊。
考试那天,是个初冬的大晴天,她一出门只觉四处刀光,惨烈得刺眼睛。体育课是第三节,第一节课间,她拿着古龙的《流星·蝴蝶·剑》,走到吴桐座位处给他。
她个子小,坐第二排,他坐倒数第三排。教室又大又吵,像《清明上河图》似的有无穷的杂乱幽微角落,从“前面”去“后面”,跟出趟国差不多。吴桐把书收进抽斗里,仰脸看着她,问,怕不怕?她拉长声说,怕死了。他说,没事,有我呢,说不定带你拿个第一名。
一起补考的还有别的班的四个,一共六人。她刚站上起跑线,腿就软了,老师口中的哨嘟一声,左右人都冲了出去,她被撞一下,歪斜几步,也赶快加速,竭力不落后太多。第一圈跑到楼后面,她排倒数第二。带跑的六个人都等在道边,像接力赛一样,两个人都伸出手,一连在一起,立即飞跑起来。
吴桐也在其中,她把手向他伸过去,他准确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落进一个又软又硬的套子里,一股力量透过皮肉骨骼传来,上身被猛拽过去,上下身几乎错位,腿被迫加快频率,追赶身体。巫童看着他的后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脑后发旋长得很好玩,像电风扇叶片转起来的样子。他却毫无绮思,只顾专心往前冲,好像她能不能及格,是他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们两人超过了一对,又超过一对,到了第三的位置,前面只剩两组人。
教学楼挡住阳光,整段路都沉浸在阴影里。她大口喘气,也听到他的喘气声。转弯就在前面,这一段路也快到尽头了。她手上束缚松了,他放开手,步伐迅速慢下去,然后停止。
惯性令她继续往前冲,他的影子成了火车窗外的电线杆,消失在余光里。她没觉得异样,以为他松开手,是要留下等第二圈。跑出几大步,身后一片惊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跑出几米才回头,见他倒在地上,脸向下,一条胳膊折叠着,以很不舒服的姿势窝在胸前,一条胳膊撇出去,手心朝天。几个人围着,叫道,大吴桐!
她跑过去。两人把他身子翻过来。他眼皮只闭上一大半,还剩条缝,露出一线眼珠,鼻孔里溢出的血,和着地上尘土,泥成糊,蹭在口鼻四周。此前她没见过死,但立即认出了死,在他脸上。
有人小声哭起来。她在一步外的地方蹲下来,看他朝四个方向乱伸的大手大脚,像吴家那面衣橱镜子映出来的。他已身在镜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她跨不进去,再也到不了他身边。一阵风吹过,他头顶一撮黑发动了动,像招手叫她,又像挥手道别。
第二天她醒来,看到窗外还是一个大太阳,心里诧异,天地不是毁灭了吗?太阳怎么还会升起来:此后一大段日子,她都昏沉沉的,像瑟缩在一只透明的瓮中,瓮口上了封条。历史课本上讲,古代小孩夭折了,人们把他摆成两手抱膝的胎儿姿势,装进瓮里埋掉。
她希望被埋掉,可别人总要把瓮搬来搬去。父母带她去吴家磕头谢罪。那里已经面目全非,黑压压挤满了人。姜丽丽不在,由于昏过去两次,她正躺在医院吊水。一切都不似真的,都被阴险地换掉了,房间是轰炸之后又草草盖起的,哭的人像雇来的,热带鱼、君子兰、四季海棠都是做得粗糙恶劣的赝品,神气全无。他们又去医院探望,被病房门口的人推搡,没能进去。
尸检结果,吴桐的心脏冠状动脉先天有一段畸形,剧烈运动之时,血流突然无法进入心脏,立仆,无救。医生说,不是这次,也是下次,那就是个不定时炸弹。立即有人说,你是不是收了巫家钱,替他们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