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立背后开了斗地主,“对子”“四带二”地红火起来,几个无座的人站在椅子边看歪头胡。一局完了,孙家宝像在饭桌上让菜一样,转头说,立立,你玩一把!
她说,我不会。
孙家宝反倒更来劲,不会我教给你!你抓牌,我教你怎么看。
她笑道,我可笨了,你可教不会!你快玩吧,我打水去。
她起身,“思想者”刚往前拱一点,孙家宝麻利地一搬屁股占住空,笑道,大叔,别顶呀!让人还以为你欺负小姑娘呢。好男不跟女斗,你说嘞?她两手扑克洗得啪啪响,响得跟打耳光似的。“思想者”也笑了,哎哟,这妹子嘴巴贼厉害,你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哦。
立立拿了孙家宝的粉红色“HelloKitty”杯、自己的白保温杯,又跟里面两人说,我帮你们打水吧,你们出来不方便。这是对人家替她省座位的报答,那两人道了谢,递出杯子。她抱着四只水具刚要走,对面的金项链男人冷不丁手一伸,往她胳膊弯里放了个猪肝色保温杯,他若无其事地说,大学生,学雷锋咯!她说,哦,行吧。男人朝孙家宝说,美女,发牌发牌。
她像崂山道士一样穿人墙而出,艰难钻出好几步,一团迟到的怒气才缓缓成形。一部分气别人,更多的是气自己:凭什么让人随随便便就使唤了,就占便宜了呢?你为什么总这么好说话呢?……
她用软绵绵的嘟囔“对不起让一下”开路,一点点往前钻探,各种口音的抱怨如碎石飞溅,开凿出的缝隙,在身后迅速闭合。有些区域立着的人少,坐着躺着的人多。过道的地板根本看不见,横躺的人,脑袋和小腿伸到两边座椅下,只留一段腔子,丢在行李和鞋子之间,死了一样任谁踩也不动,为了回家人不得不跟自己的肉体断绝了关系!
她靠鞋尖连拨带撬,东一跨西一跳地插针,跟个跳棋似的往前走。在这样谁都拿自己不当人、当样东西的氛围里,很容易失去对肉体的尊重。她开始还不好意思,像个不会下棋的人,犹豫半天,哆里哆嗦走一步,但很快脚尖果断起来,狠起来。就这样不知挨了多少胳膊肘,感觉已经走了一半西天取经的路,车厢连接处的茶水炉还远得像凌霄宝殿。
差几步路的时候,她停在两个摞起来的蛇皮袋旁边歇脚,理一理怀里东倒西歪的水杯。前面一片黑压压之中,忽有一张脸转过来,像明月从乌云后面露出。
她毫无准备地接住一个微笑,又完全是下意识地笑回去。
他飞快地笑完,转头去敲厕所的白铁门。咚咚咚。旅客同志,请赶紧出来,车还有五分钟到站,厕所已经停止使用了。周围人看着,等着纠纷。里面没声音。他再敲,咚咚咚咚,声音严厉了。旅客同志,请不要在厕所抽烟!您再不出来我就用钥匙开门了!
三秒钟之后,刺啦一声,冲水的声音,啪嗒一声,门上的红块块旋成绿块块,门开了。一个穿黑毛领皮夹克的男人跨出来,大声说,×你妈,谁抽烟了?老子拉屎!还“用钥匙开门”,你开个试试,你侵犯我隐私了懂吗?哦,到站就不让人拉屎?你们火车上盖厕所是当饭馆用的?对旅客这态度,我他妈投诉你去,你工号多少?
门是冲立立这方向开的,这个方向的人都能看到门里还没散去的烟雾。然而没人替列车员说话。有的时候维持纪律的人容易陷入孤立,因为大家认为有的纪律发明出来是让人吃“亏”的,至少也是个招人烦的事,因此有硬脖子的顶一顶“纪律”,群众喜闻乐见。
列车员并不回嘴,把门拽上,用三角形钥匙锁起。皮夹克男人在他肩膀上推一巴掌,问你呢!工号多少?叫什么名字?
就像自己也被推了一把似的,她在几步之外开口了,大叔,你确实抽烟了呀,你看那烟气儿都还在呢,人家又没说错!
那副不善的目光立即扫过来,她差点扛不住低下头去。这种违反本性的对抗,令她整个肺腑都颤抖了,但又不完全因为恐惧。
列车员朝她投去重重一眼。皮夹克男人轻蔑地说,爷们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滚一边去。这时广播响起:戈州站马上就要到了……堵在过道处的人们纷纷站起来,背包的背包,提行李的提行李,往车门口走。皮夹克男人气势汹汹的身姿被撞散了几次,有人不客气地说,让路,让路!
列车员以一种娴熟的、有口无心的柔和语气说,我们工作有让您不满的地方,请多体谅,不下车的话,请您回到座位上吧。皮夹克男人哼出一句,傻×,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