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员说,正点是凌晨两点五十到站,还有四个小时。
孙家宝说,车晚点没有?
刚才待避特快,停了十七分钟,不过再过几站能追回来。好了,证件收好哦。
立立把学生证和票递上去,她有种错觉,他是故意把她留到最后一个,像那种心数很多的小孩,把预估最有趣的礼物盒留到最后拆。翻开学生证,头一页有一寸照,他的目光在照片和人脸上折返跑了几趟,很严谨地验明正身似的,她又想:不会是借对照片的机会看我吧?他再翻一页,念道,生命科学学院,你们这学院都学什么啊?立立说,就学“生命”。
“生命”能学四年?
怎么不能?植物动物微生物,细胞生物,分子生物,能学一辈子。
孙家宝说,我也是生科院的,你刚才怎么不问我?
列车员不抬头地一笑,那页上就算印满五号字也该看完了,幸好他在荒谬边缘合起学生证,连票还过来。詹立立是吧?这名字真不错。立是独立的意思?
不是,我爷从《论语》里给取的,“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
孙家宝说,嗨,帅哥,能不能帮个忙?
为旅客服务是我们的义务,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有个罐头打不开,你有没有工具?
让我看看。
孙家宝兴冲冲从桌上捧起桃罐头给他。他的手很大,一下把罐头拿小了,几个长长指头捻着瓶肚子,在手心里转一圈。立立心里替那个罐头觉得舒服。孙家宝说,大伙都拧不开,是不是需要螺丝刀?他说,这是旅行装罐头,不用刀。
他另一只手罩到盖子上,两手反着使劲,没开。他甩着手说,得找东西垫垫,摩擦力不够。立立的手一动,摸摸脖子上垂下的棉麻围巾,没说话。他的眼光立即扫过来,同学,你的围巾借我用用?
手底下垫着围巾,他又使了一回劲,罐头盖子“咯”响一声,孙家宝欣然说,开了开了!哎呀帅哥你好厉害。他把围巾递给她,罐头放回桌上,说,我们班组搞掰手腕大赛,我永远第一,外号大力水手。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您留意广播里的到站信息。
前一句是冲她说的,后一句冲孙家宝,于是立立又有一种亲疏有别的错觉……这些无法验证对错的猜想,像猫叨乱的毛线,留给她坐在半个屁股宽的座位上慢慢清理。被那只手摸过的围巾再戴回来,成了活物似的,又像那手的无形的一部分还留在围巾上,风吹草动地搭着脖子。
孙家宝伏在她背上,小声说,好帅耶,是吧?咱院的男生谁要长这么张脸,绝对是院草了!我绝对倒追。
她含糊说,他眼睛还行,大花眼。
大花眼什么意思?
我们那儿管大双眼皮叫大花眼。男人长这种眼干吗呢?简直浪费。她又违心地找缺点,说,不过他脸太瘦太尖了,还有点驼背。
我就爱看小尖脸。哎,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你,跟你唠那么多句!
怎么可能?他们列车员每天还不得见一万个人,说一万句话?人脸估计在他们眼里都是马赛克……那他还给你开罐头呢,算不算喜欢你?
孙家宝说,对,罐头!来,你用我的叉子吃,好不好?……
开车一小时之后,人们已经开始各为彼此的娱乐,聊天、打扑克、吃瓜子、看书报杂志、戴耳机听歌、织毛活儿,还有女人端着竹篾绷子绣花。车厢宛如一个狭隘与伧俗的移动展览馆,能听到所有热门的偏见、女演员的风月新闻……有些人只是呆坐,两眼半开半闭,沉浸在混沌中。立立也是呆坐者,她其实带了书,在行李箱里,但她不想拿,她预感到跟那个列车员“还没完”。雨将落未落,悬念像雨滴悬在半空,她只想把悬念当一颗话梅,尽情地咂吮,滋味无穷。
二十年后拥有智能手机的人们,再也不会呆坐,再也不会无事可做,一部手机等于一个影院加游戏厅再加无数难以名状的啥啥啥。里头全是麻辣火锅,中辣、巨辣、变态辣,清汤寡水的、粗粮小菜的,早就倒闭了。人们愉悦地上缴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交给手机:“来!刺激我!震惊我!”就像把一整摊肉体交给推拿师,自己不用动,别人揉一把,惊动一下,浑身揉,浑身心惊肉跳。在事和事的缝隙里,他们等不及地跳进手机屏幕。鲸每隔一阵浮出海面透气,他们每隔一阵需要一猛子扎进手机里透气。所有人都有一张手机照亮的脸,千人一面。他们永不会无聊。他们醉醺醺地,享受这目不暇接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