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蘸着眼泪,画在他后背上,最微弱的一种谴责举动。以前他们坐冬天的公交车,车窗上尽是雾气,她在雾气上画他的简笔画脸谱,双眼皮、直鼻梁、薄嘴唇,再画一个心形装起来,自觉很罗曼蒂克地向他一笑。他小声说,你知道那些雾是什么?是车里这些人鼻子嘴巴里呼出的气,亦即你手上现在都是他们的唾液。她做欲呕状,举手要把手指往他衣服上揩……
这时她把泪星子抹到他起伏的脊椎骨上,心中说,你知道这些是什么?是埋怨你的话。埋怨的话,说了就是怨妇,嘴脸难看,所以不能说出来,只能哭出来。哭亦不能有声,有声又成了哭诉。
她就这样无人知晓地吞声,直到下一次威严的婴啼把她唤回去。
安静点吧,安静点!我在床前蹲下,想捂住那个播放噪音的洞。她朝我没办法地笑一笑,把婴儿抱起来,握着乳房,搭在他嘴边。他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像个没心肝的小暴君。
她继续呆滞地无声哭下去,似乎并不为什么地泪如雨下。眼泪往下掉,掉在他面颊上。他睁了睁眼,又冷漠地闭上,样子奇像他父亲。将来如果他能记得,他会记得人生里第一场雨是热的。她用手指把那热盐水引到他唇角,让他和着乳汁吞下去。就在这一刻,她决定给他取名“盐”。
胶质而透明的宁静包裹她,从四面八方困住她,她端坐在一整块宁静里,像果冻中央一粒蒟蒻丁。
真正的雨点在外面唰唰打下来,一整块宁静很快就浸湿了。
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常理。但她无法强迫自己感到正常。唉,没有什么可羞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不,不是的。吃饭中间,胸口薄衣忽然湿润,人人注目这不正常;袒开衣襟哺乳时,人人都能推门而入也不正常;人们公然讨论、询问、担忧她的伤口等私密部分的健康也不正常。
她一直不能忘记羞耻,乳母这个新身份褫夺了言说羞耻的资格,两种情绪像抢着结账的人一样激烈地推来推去,抢着要用自己的名义钤定这桩事。
不,也不能倾诉,可别说出口!朋友们会不知所措,未婚未育的年轻人无法明白,为什么不能爽性按自己的想法来,为什么不树立自己的权威,为什么要忍东忍西,不肯撕出个痛快。已婚已育的人则宽容地一笑,觉得你还不够到达怨怼的级别,因为她们总是经历过、听说过更悲壮的。
永远有更糟的,在极低的地方,还有无数在土炕和马粪纸上分娩、让裹小脚的姑婆们拘得一月不洗涮的母辈。甚至,玛利亚也是在马棚里生养了耶稣,经文上没有记录她洗濯过,或被移动到什么更体面的地方,所以她就是半露天地任由客店闲人和东方三博士围观,你们以为她享有助产士和隐私了吗?所以,闭嘴!
这样过下去,过到了春天的尾巴上,再不去赏花,花就不等了。
他跟她说,桃花正是香美的时候。过些天又说,又有一处的郁金香开了,牡丹与芍药也旺盛起来。她都摇头。她明白他在想法子,想帮她提振精神,找闲谈的话题。
把别人不能帮忙的痛苦扔在他们面前,是不对的。她抚摸他耳后的短发,替他找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去佛罗伦萨呢?这是早在“盐”成形之前,就有鼻子有眼的东西。他在她身边依偎下来,愉快地沿着这题目谈下去,从圣母百花大教堂到日内瓦湖……
她母亲偷偷进来,手背到腰后关上门,开口跟她告状。她提起双手,捂住脸哭了。母亲呆立半晌,转身出去。
躺着流泪,泪珠会从眼角进入耳朵,像一种小时玩过的塑料玩具:贝壳大的塑料小壳子里,一颗小珠子卧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中,要有技巧地左一下右一下晃动,让珠子左拐右撞,进入迷宫中心。她感觉着眼泪在耳蜗曲线里左一下右一下地转,动慢了,又动快了,消耗掉所有温度之后,滑进耳孔。
这时眼角再派送出一颗珠子,等待耳朵去听。这是她给自己发明的游戏。
一,二,三,四……五,她要我负责给哭泣计数。后来我们画满了两个正字。一个早晨,他告诉她明天晚上有一对朋友夫妇来探望。她说,我不愿意见客,我太丑了,也没什么衣服可穿。
现在是一个有婴儿家庭的标准早晨,窗外天气晴朗,妇人们逗弄婴孩,炖煮利乳的食物和中药,生机勃勃地聊天斗嘴。一片喧哗中,他远远坐在房间另一头,耐心给自己的九孔马丁靴穿鞋带,不抬头地说,不,俪俪,你还跟以前一样美,穿宽松衣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