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第七个月定址,他和他父母奔走多日,她没有参与。由于急用,房子买入时已经装置好了。他们接她去观看,她的腰身朝后微拗着,走进去,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墙壁地板上还留着生疏的气味,忽而一阵恶心击中她,她的身子像被人从后面猛推一下,浑身爆起一片粟粒。人们慌忙把她领到盥洗室,于是她对“家”道出的第一句话是:哇。她不想制造太夸张的噪音,像某种炫耀或者表功,但盥洗室里奇怪的气味更杂、更霸道,她只能脊背抽搐着,一直哇下去。
现在她终于能够独自面对盥洗室的镜面了。那套眉毛眼睛还在,只是折旧了七成,皮肤比白更白,一种不新鲜的、陈牛奶样的暗白。七个月前,世上所有镜子都是爱她的朋友。擦得晶亮的旋转门和商店橱窗,每当她走近,里头都有个清俊的影子,步履轻捷地过来迎她,跟她一起侧身,端详她们共同的线条。
后来那影子变得蹒跚,线条失控了,她不再往任何有镜面的方向看去。这种沮丧和厌恶无法说出口,她因为自己有这样无理取闹的、可笑的沮丧而更加沮丧。
现在镜中的她仍像是某场战争留下的废墟,她原来以为,拿掉婴儿就像放掉皮球里的气体,瞬间就能得回原版的自我。但皮肤自有物理,不按她脑中的想象发展,肚皮仍圆滚滚地撑起。她失望地转过头去,拧开热水龙头。门开了,她飞快弯腰护住自己的身子,门外关切的声音说,不行,你现在不可以洗澡,照常理……
他们喜欢说,“照常理”……
照常理,你一定会爱它爱得心肝酥软,所有人都是这样,那种法术潜伏在决定你性别的基因里,只要你看它一眼就会发作。照常理,所有母亲都欢天喜地,你为什么不能开心一点?
面对这种“谆谆娓娓”,她实在无话可说。几十万、几百万无形的人站在“常理”背后,雄辩非凡地否定她的坏心绪。“常理”是怎样一个妖怪?它是一条无所不能的舌头,像小孩子舔冰激凌一样,一下一下把所有异常和例外舔得圆融、模糊。
新生儿入主的头一个月像一百年。一百年的孤独。她与婴儿父亲分房间睡,因为人们认为他需要好睡眠,白天才能有精力工作。她跟别人躺在大卧室里,婴儿床放在一边。闹钟总像是刚歇过气,就又响起。婴儿以无声的霸权统治所有人,更用责任感和负罪感的长鞭来驱使她。
她每隔几个小时抱起他,让他咂吮。他像是她总也填不满的业绩表。他还没有牙齿,仅靠光秃的牙龈,把她的日夜嚼成了碎片。
我说,洗澡吧,不管他们了!洗完少活十年也先洗了再说!于是她终于洗了澡。她锁了盥洗室的门,有人在外面敲门,提醒她洗得太久了。热水前仆后继地流过皮肤,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足够好了。她用十个指腹在肋骨、腋下、脖颈、大腿根又搓又拧,狠得像惩罚怀春少女的修道院女院长,直到浑身像用鞭子抽过、排布一组一组红痕。
以肚脐为中心隆起的丘陵上,多了很多断续的裂纹。那个才被撕开又缝合的通道口,仍然陌生地肿胀,因充血而温度稍高,触感如一朵肉花。她双手慢慢伸到背后,抓住两块肩胛骨,搂紧自己的身体,像拥抱一位并肩作战的战友。
又来了一个拽着行李箱的人,她认出是母亲。母亲为这套房间丰富了调门,感叹如果自己早点来,之前她就不会因为胀奶疼痛而哭。她加入了烹饪和洗涮的行列。一个厨房难容两个主妇,何况是三个。雇来帮忙的妇人时而发牢骚,因为两种指令往往相悖。
她们在如何吃、吃什么、尿布与纸尿裤的使用比例等一切事情上拌嘴,像故意别苗头的女中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争辩,努力说服对方,证明自己的正确。她躺在薄被底下,听人们焕发的声音,落着泪。
他总是回来得很晚,她只能得到他歉意的一吻和迅速入睡的背影。哺乳后,有时她走了眠,困得睡不着。母亲们扯着不同口音的鼻鼾。她悄悄起床,去他的房间,推门进去,拖着臃肿的身体上床,掀开被子,在他背后躺下,卧在他睡热的褥单上,让表皮吸收他散发出的温度。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男人的气息和温度,气息像是无形的丝线,吸在她身上,将她暂时拔离脚下的泥沼。
他几乎不醒,醒一点,也只是潦草地回身拍拍她,再转身睡去。台灯的光也弄不醒他,他为什么这么累?比她还累的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要落下来。那面淡赭色的阔长脊背分明还是原样,只是从前的身体语言都哑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