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她朝我抛来个眼色。怎么可能跟以前一样美?前身后身贴上二十斤肉片,再用原来的皮囊裹起来,会跟以前一样?他每天让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的时间,还不到以前的五分之一。
但她闭了嘴,因为婴儿张开了嘴,所有人都肃然聆听,她晃动着他征召的两只胀乳,走过去。
对话中止,等她整理好乳头、衣服和婴口之间的关系,再抬起头来,他已穿好鞋子,装束停当,立在屋子中央。盐一样的洁白衬衣,黑色紧身裤包住两条长腿,他还跟从前一样敏捷颀长,像不属于这个混乱房间与泥泞现状的一道亮晶晶的光。
之前的分歧断得太久,接不下去了,也许就是这些时刻,让人们认为孩子能稳固婚姻?她神思恍惚,朝他凄然一笑,既是羡慕,也是求救。他迈动两条长腿走过来,小声说,你就像《项链》里那个玛蒂尔德——没有好衣服好首饰,不愿意去舞会,不愿意见客。其实真正的美人(他凝视她,笑出了一个看美人的深情的笑),根本不用担心穿什么戴什么……怎么啦?还不高兴?那不如咱们也去借一条项链?你有没有什么阔朋友?……
他历来有幽默感,她笑了,不笑怪不好的,一年前遇到这种机会,她可要给他接上几回合,两人抢着说一堆俏皮的废话,不过她现在只剩下笑的精力。他弯腰面向蓬头散发的她和怀里的婴儿,背后是窗户外面的春日的蓝天。阳光从铁丝之间射过来,像乳汁似的涂在室内的物体和他的轮廓上。她几乎认不出他,不,是她自己面目全非到无法跟他相认了。
他又说,今天下午我请个假,带你出去看海棠花,好不好?说完他就笑一笑走了,没等她答就走了,路过厨房时,彬彬有礼地跟妇人们逐个道别。
婴儿饱腹后睡去,她到衣柜前选了两件宽松上衣和裙子,挨个换上,去给镜子看。镜子还是不肯原谅她。以前宽衣服在她清瘦肩胛上,一动一晃,大号衣服的精髓,在于不合体地飘动起来,像现在这样被肉撑满不会动,就不是藏拙,而是献丑。可惜,她也没有太多能穿得进的衣服了。
海棠花很好,雪白里透出血色,像皎洁孩儿面。看花的人又多又吵闹,个个喜气洋洋,仿佛看完花出门有钱领。真花不许攀折,到处有卖假花的,用来抚慰人们亲近自然之渴,妇人们、老人们、小儿们耳边手上尽是花。人们忙于跟花合照,开得排场最大的一树,想照相需要排队。他拉着她排队,排到了赶快推她过去。快站好!她笑不出来,他叫道,笑一下嘛!为什么不笑?
她漠然看他一眼,转头走开。他追上来给她看手机照片,瞧你站在海棠下面多漂亮……她夺过手机,一扬手摔进花丛里。
宾客伉俪到来的晚上,手机已经修好了。他给每个家人看照片里的她,抱怨道,明明很好看!她非说自己丑死了。人们都很当真地肃然道:真的好看!
她又捡回了那种温驯的、没奈何的笑。比起这种过于明晃晃的假话,镜子的冷酷倒变得好接受了。
她穿着看花时穿的衣衫,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等待敲门声起,等待他拉着她到门口迎宾。男客她在前年尾牙宴上见过。那个新婚不久的小太太极热情,握手寒暄时笑得松弛、无心事。客人被引去看熟睡中的婴儿,像参观主人新买到的珍奇古董。
站在婴儿床前,凝视一段足够礼貌的时间后,宾客伉俪交换了几次无声惊叹的目光。女客细起嗓音说,天哪,他好小噢,跟一只玩具一样,那生出来也应该不太难吧?
大家都笑了,妇人们笑得默契而宽厚,是过来人对还没生养的稚气女孩的那种怜爱的笑。但她笑不动,虽然她知道不笑怪不好的。
饭桌上,人们继续谈论孕和育。妇人说,他们是“一下子”就中的,你们真该讨教一下经验,俪俪,快给人家讲讲!
她不出声。她很久没说话了,别人的声音犹如雨点打在蜡纸上,滑下去。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意思”像珠子要走穿迷宫一样,在耳蜗里转呀转,想转进耳孔里。转呀转,左摇右晃,转呀转。她为了配合甚至晃了几下脑袋。她的沉默让谈话出现一个不大要紧的缺口,人们脸上笑意还留着,挥手说,吃菜,吃肉。
她突然开口了。她用平静的语调说,不,如果你没想周全,就千万别生,千万不要!别在乎别人怎么劝,装聋作哑总能混过去。她们没事干,嫌丢脸,就让她们自己去生!万一你不得不妥协,记得跟你丈夫签一份他要承担的义务的合同,条文列细一点。你也不要允许、不要容忍任何人插手这个过程,她们插进来就不会放弃干预,她们相信自己有资格掌管一切。不要用顺从巩固她们的相信,否则你就会一败涂地,什么都丢掉……她滔滔不绝地朝人们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演讲。我想伸手捂她的嘴,但我的手只顾上给自己堵眼泪,我跟她共享一副泪腺,我就是她。后来她笑了,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像给自己打拍子,她好久没笑了,这次,她笑得由衷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