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没有看,她困得睁不开眼。我知道她想洗澡,五十个小时里,好多手指和工具在体内体外出入,而且刚才她在产床上可耻地排泄了。现在她全心全意想象着热水滑下皮肤的快感,洁净将如圣光降临,驱邪一样,赶走污垢和窘迫。
她被推过走廊,进入另一扇门。一道白布帘子把房间隔成两半,那一边闪出两人,都衣着整齐。这是一幢日夜不分的楼,因为新人口迈入世界的时间多半凭兴趣,没有规律。
人们讨论怎么把她运到病床上,穿白衣服的人用下巴一点,指示那个年轻男人来抱她。他慌张地出列,双手抄到她身子下。被单滑掉一半,她的下体和肚皮露出来。我转过脸去。
她闭上眼,直到陌生人离去。几个人在她床边坐下,轮流抱那个包裹。
人们以为她睡着了。其实她在回想,困倦地回想她把塑料棒放在他面前的那个早晨……他在屋里吃早饭,她坐在马桶圈上等着。“砰”一声门响,跟他们合租的人去上班了,她才走出来。站在从盥洗室通往卧室的走道里,她留恋地看着他。房间里有刚烤的面包香气,他忘了拿勺子,用手指头挑出一撮沙拉酱,往面包片上抹,咬一口,翘起当餐具用的指头,换另一个手指去滑手机屏,专注地盯着看。
多可爱的年轻人,自己还像个孩子,下一刻就要跌入“父亲”这两字的网罗。她把塑料棒藏在身后,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等他读完廉价航空网站的最新消息。
等等,他们原本计划买廉价机票去哪来着?瑞士和意大利。这场旅行在心里孕育的时间甚至长过十月怀胎,每个细节都呼之欲出。她把那东西放在他面前,它是粉色和白色的,肚子上打开一个小窗,好像里面住着一伙小人儿,飞快做好测试,就用红笔把结果画到小窗上。
他眨眨眼睛。她半真半假地说:要留下它吗?我更想去看百花大教堂怎么办?
他低下头,翘着那根餐具手指,依次删掉旅行锦囊APP、德语意大利语翻译APP,不抬头地说,咱们可以等……等这事完了再去。
这时终于来了一个有点迟的相视一笑,他们笑得迷惑、惶恐,伸出双手握在一起。春日的晨光,从阳台上高悬的长裙衬衣之间射过来,像沙拉酱一样抹在手背上。从这一刻起他们都开始有了我未见识过的表情。
我在纸上列出接下来的月份与胎儿的月龄,安慰她:别怕,你还能度过一个轻盈正常的夏天,还可以继续穿露脐装、短裤和两截式泳衣。等它逐渐膨大,秋冬的厚外套就能接上力,让你看上去不会太扎眼、太像孕妇。
当别的孕育者筹划如何把四季果蔬编入胎儿食谱,她想到的是四季中的自己。我得说实话,她一开始对它的态度就很漠然。
很快她被迫走上那条隆隆向前的传送带,被自然规律加工成最稀松平常的孕妇。那个在她体内慢慢有了体面的肉团,有没有带来一些欢欣?我想是有的。
但他眉毛里的阴云日渐浓起来。有一夜她因为胃胀翻来覆去的时候,他在黑暗里说,咱们必须买房子了。这本是他们对生活保持乐观的最后底线——没有大宗借贷、不背高额债务的线。
第五个月,他终于向父母借了钱,借了很多,没办法不多。第六个月他们到公园散步,她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去。后来一觉醒来,房间里多了一位中年女士,那女人坐下来,温柔地说,以后她会陪她一起住,照顾她,替他们解决房子等等一切问题,一切。
拒绝是不好的,会教别人伤心,况且女士要住的是自己出一半钱的房子,要照顾的是自己未来的孙子或孙女。
她温驯地笑一笑,她对不能拒绝的东西一般就这么笑。那女士展开一件质料奇怪、比帆布软又比棉布硬的衣服,说,来,俪俪,穿上它。
她钻进去,眼前暗了又亮,走到镜子前看看,衣服像有自我意识似的,在她体外支棱出另一个形状,衣角绣有一只带着奇诡笑意的鸟。她想把衣服脱掉,那女士走过来温柔而权威地说,不行,不穿它你就不能用微波炉,不能靠近电视,不能用手机……
最后她只剩永恒温驯的笑,犹如婴儿降生第二天她出院时,再次被一层棉被似的外衣裹住,人们喜气洋洋地逼她一定要装备重甲,这时她不再试图脱掉。婴儿在别人手里,那人走得矫健,快出好几步,她被过于沉重的布枷锁负累,往前赶几步,拖几步。
我朝那人喊道,等一下,为什么不让她抱?她还没在日光下好好看过那婴儿!那人又转身安慰她,别急……这不就要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