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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52)

作者:张天翼

她的手顺着他肩膀滑下去,滑过手臂,肋骨,腰……那些皮肉的密度、凹凸、手感都陌生得像拶指之刑。不,这里怎么可以多出一圈赘肉,这里本该有春草似的毛发怎么能光秃如盐碱地。手指尖读取的痛苦反射到神智中,具象成一个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的柔软斗室,她困住了。那不是亲爱的礼物,是软绵绵的迷途和悬崖,是一路跌倒滚落下去的石头阶梯,是一脚踩穿桥板漏下去踏到的淤泥。

一切都变得可怕,变成了有嘴巴和牙齿的东西。到这时,她唯一的愿望只是熬过这一夜,终结这一切。

他哭了很久。

后来她睡着了。

清晨他先去卫生间洗漱,她起来换衣服,在写字台的镜子前梳头,平静地等待离散的时刻到来,就像火车将要到终点了,所有令人不悦的环境都变得可以容忍。

到床头找发圈时,她看见白枕头上有一根头发,不是她的,她的更长。是他的。她把那根头发拎高,吊在眼前,大概一只手掌长,那就是他们所能拥有的长度。

他回来,浑身只有一条内裤,露出膨起的小肚子,内裤橡筋圈上勒出汤锅把手似的两块肉。晨光里,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下一下梳理长发,不敢看他。

他从摄影包里拿出相机,端到眼前说,栗子,不要动。

十四

她本想在回Y城的火车上就跟他说,好歹又忍耐了两天。最后那句话还是发了出去:

——第五岳,你该剃头发了。把跟我有关的头发剃了吧。

他的回复仍然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一张她在窗前梳理头发的照片。

他们没再见过面。

十五

老王回国,两人回老家过了春节,度完年假再回到Y城,休息两天,他还要回阿尔及利亚去,外派期还有半年。

晚上临睡前老王关门如厕,她忽然闯进去。哗啦啦的声音里,老王背对她站在马桶前,不回头地叫起来,哎,陶梨栗同学你怎么回事?这是男厕所!

她转到侧面,叉腰看着老王尿尿的样子,就像从没见过一样。她狠狠地死盯那条弧线,那种气味和姿势,然而什么都不能令老王变得丑恶,因为她是把他当成最肉体凡胎的人来看待的,她早就全盘接受了他的所有,他如此稳定而庸常,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失望。

老王又说,你就不怕把我吓出毛病来?他尿完了,撕了一格纸,小心地擦擦那个玩意,按下冲水键,问她,突击检查,查出什么问题了吗?我下次可要锁门了。

下午五点,她再一次送老王下楼去机场,地上还有没扫干净的鞭炮纸屑。老王扶着行李箱站住了,仰头看天,说,嘿,你瞧晚霞多好看!

他们原地不动,并肩站着凝望晚霞。蓝天已黯淡下去,撕碎棉絮似的云和搓成长条的云,都染成了粉色、紫色、橙色、金红色、靛蓝色……那颜色像美人眼上的眼影,美人困乏了想睡,眼皮半开半合,那层层蓝紫金粉也跟着困乏了,光快要收尽了,马上要沉入黑甜的梦中。

老王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又横过来拍了一张,她抱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手臂上。他低头看她,说,怎么哭了?……没事,只剩半年了,再坚持半年,咱们就大功告成。

她肩头抖动,带着哭腔说,王佩锵,我爱你,我只爱你,永远只爱你一个人,你知道吗?

正月十五,她独个儿在家,给朋友们逐个发祝福微信。唯一知道她秘密的女友打来电话闲聊。

我看到你朋友圈发的自拍了,你的皮肤好像比去年还好,好厉害啊你,怎么保养的?

嗐,哪有变好?美颜镜头,加滤镜,再修修图嘛。

对了,你跟你那个摄影师情人,还在一起吗?

还在一起。

唉,你太厉害了,活得真精彩,那叫什么,风起云涌,波涛起伏。跟你比,我简直是一潭死水啊。

春之盐

平躺着从门里出来的那个年轻女人,不是我。一群陌生人从走廊里朝她猛扑过去,两个老男人,两个老女人,一个年轻男人。他们趴在缓缓移动的轮床侧栏杆上,往里张望。

走廊里的灯光真亮啊,一切无所遁形,这样的光里,你们能看清她吗?我认不出她,虽然她留着跟我一样长到腰间的头发,没舍得刈除。她多狼狈,多丑!她的后脑勺在待产室的枕头上蹭了一整天,又在产床的斜坡上猛烈搓动了三个小时,头发一条条,成了手擀面。她身体中部的巨型膨肿消失了一多半,但面上的黄肿并未随之而去,好在此刻,没人注意她皴皮的嘴唇和眼角一粒眼屎。她侧躺着,弯得像张弓,弓弦位置搁着一只小得难以置信的包裹,顶上有张茶杯垫大小的紫红面孔,所有目光都聚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