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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51)

作者:张天翼

焦糖的吧。

好。不能喝寡酒,要点什么下酒的?

来两只螃蟹?

他终于笑了,翻两下那个厚本子里用硬塑料包裹的书页。螃蟹是没有的,能不能拿蟹黄味花生凑合一下?

没多久服务员送来酒、酒杯和花生,替他们开瓶,离去。两人在窗边圆几两边的沙发坐下,倒酒,碰杯,叮一声,第五岳说,栗子,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抬手捋一把自己的头发。她向他微笑,却不太敢看他。

按说,情人之间偶有口角很正常,一说一笑就该过去了。但她总提不起劲,无法集中精神,方才的一幕的打击太深重,她眼前总晃动那条散发臊气的弧线,一种气愤和羞惭从心脏里喷涌出来,雾气似的凝聚在四周,令世界在她眼中变形。她眼前这个男人,好像被什么狸猫换太子的阴谋偷偷换过了,不再是那个才华出众、古怪得可爱的摄影师,只是一个尿味难闻的男人。她终于明白接受一个人最关键的程序是什么。

第五岳给她的杯子斟满酒,她命令自己取杯饮酒,像控制一个纸傀儡。焦糖奶酒在她嘴里只剩一个焦字,焦虑焦躁的苦涩。

花生食罄,酒饮尽,时近午夜。房间里弥漫着惨淡、朝不保夕的气氛,好像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就要崩塌似的。她说,咱们睡吧。

他说,好。朝她挑起一边眉毛。

她说,不,我没改变主意,咱们安安静静睡一晚,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我从来没图你那个。他站起身说,我去上厕所。

她走到床边,看到他随意扔在地上的毛衣牛仔裤,蹲下捡起来,把毛衣和裤子都翻到正面,拿到衣柜处挂起来。衣柜就在卫生间对面,她挂衣服时,听到门里传来扑通一声,什么东西坠入水中的闷闷的声音。

一道厌恶的闪电从脊椎尾端一直蹿到头顶,她转头从衣柜前跑开,差点尖叫起来,不知道怎么躲避下一次可能来到的声音。她几乎是扑向电视遥控器,揿下红按钮,默默祈祷道,快,快开。一阵鼓掌的声浪突如其来地爆出来,像一群撞破门冲过来的救援人员,房间里顷刻充满饱含安全感的喧闹,她松一口气,坐在床沿上。

几分钟后,隐隐有抽水马桶的响声传来。门开了,他走出来,皱眉道,开电视干什么?

没什么。你不想看就关了吧。我先去洗澡。

不一起洗?

她摇头,笑一笑。

走进卫生间,她呆住了。马桶那一小摊水面上方的白瓷面上,有两个深棕色的斑点。那是大便没冲净的痕迹。她没法坐在这样的马桶上,手足无措地转了两圈,没有找到刷马桶的刷子,扯下一格卫生纸,抛上去,遮住那两个斑点。

十二

她无法接受不修片的真实图景。真相、真正的第五岳和她真正的情感,突兀地显现出来。水像被什么魔法瞬间吸走了,河床底子露出来,还有河底的污物与骸骨。

飞着的蝴蝶很美,你忍不住想去追它,然而一旦捏住蝴蝶翅膀,一切就毁了,你只能得到两根手指上糊涂一片的粉末和一只再也不美丽的虫子。

所有跟第五岳相关的美好时刻和遐想,犹如蝴蝶翅膀上的粉一样脱落了。

十三

他爬上床时,说,你记得一年前那次饭局上,我跟一个人翻了脸……

她说,我记得,那人说“我跟女朋友上床也带着肚子,你上床时带不带相机”。

他说,下次再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你替我答。

她说,我可答不了。人家问的是女朋友,我不是你女朋友。

一上床她就转向自己那半边,裹紧被子。第五岳在她身后靠近,在她后颈上吻了一下,又一下,软软的又一下,翻译过来,是有点可怜巴巴的探问,请求,甚或撒娇。

她铁石心肠地摇一下肩膀,说,早点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坐长途飞机吗?

身后窸窣声离远了些,他没有纠缠下去。

夜里她醒过来,蒙眬中还以为身上盖了一层沉重的热毯子,清醒过来才发现那是第五岳。有一瞬间她感到恐惧,想一把推开他,逃到地上去,但她随即发现他并无那方面的意图,他趴在她身上,呜咽着小声说,栗子,栗子,我难过死了,我太孤单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她更想把他掀下去了,这次是因为恶心。他的脸靠在她胸口,像在跟她胸口的树洞说话,一边吸溜鼻子一边抽气。她记起在那个海滩上,她第一次吻他时的念头:到底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能让这张脸失衡失控?现在她终于有机会目睹了他的失控。恶心在加剧,但毫无反应是不行的,毫无反应违背她的良知,毕竟这一夜她仍是他的情人。她伸手胡噜他的头发,努力让动作显得温柔,转达抚慰的意思。他没洗头,头发油油得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