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孙家宝换座位的黑男人说,人家大学生,哪能跟农民工比?!人家将来都是公务员,要坐小车,吃酒桌子的。
女学生说,我可不愿意当公务员,我想去云南大理开一家客栈。几个人笑开了,“思想者”说,放着人上人不当,开旅馆铺床叠被伺候人去?这话可别让你爹妈听到。
车中段有人高声说话,跟列车员争执起来了。人们都抻长了瞧,有些人急匆匆站起来,钻到人缝里,抢能看得更尽兴的位置。闷在火车里,每一场热闹都珍贵得很。只听一个男人说,我有票!补啥补?
列车员说,您买的车票的区间,是郑州到新乡,请您到列车长办公席,补上始发站到郑州的票价。男人说,那你就当我是从郑州上的咯!
远远近近响起笑声。列车员说,这不行,咱们客运有客运的规章制度,请您配合一下,主动补票。立立欠身看一眼,认出了帽檐下的大花眼。他的嗓音独特,亮堂堂的,好像喉咙里藏着个小灯泡。
逃票的人头往旁边一侧,表情烦躁,像被迫说出本想给对方留点面子的事。又不是我非要逃票!春运票不好买啊,票还不是让你们铁路上的人倒卖给黄牛了!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又不差我这几个钱,你们铁路赚我们老百姓的钱还不够多?车上盒饭卖那么贵,讲理吗?还有,我问你,无座的票凭啥跟座位票一个价?!公平吗?周围有起哄的人也纷纷附和。年轻的列车员被孤立了。此人口口声声“我们”,想把舆论煽动起来,躲到“我们老百姓”背后去。
列车员声音稳稳地说,票价是中铁总公司定的,有意见您可以打电话质询,但是要说公平,别的旅客都是规规矩矩买全价票,您只花一站的票钱,想跟别人坐一样的区段,这样对别人公平吗?
这一招真高明,反过来把他孤立于人民群众,立立在心里鼓掌。四周静了,逃票人语塞,他身边一个老乡重重地“嗨”了一声:没几个钱,莫丢人咧!快快,我帮你补上算!列车员同志,补多少钱?说着就歪身掏裤兜。
两人厮打起来。逃票人说,哥,我又没说不补,你快收咧,行啦我自个儿补去行了吧。列车员说,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配合,请到十六号车厢列车长办公席办理手续,待会儿我再来查验。
那人走之前,嘴上还要找点便宜回来,说,你这小子嘴头挺行啊,真是母牛不生崽——牛×坏了!
人们大笑,对这场热闹非常满意,有波折,有高潮,最后还抖响个荤香的包袱。列车员转向下一个人,脸色平静地说,请出示车票身份证。
人们陆续收回腰身和目光,意犹未尽,议论起自己听过的逃票成功案例。孙家宝趴到立立耳边说,就是他!立立说,谁?孙家宝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这趟车上有个特帅的列车员,眼睛像刘烨嘴像金城武?就是他。我说得没错吧?像不像?
那人走得越来越近。孙家宝她们把学生证压在车票上,握在手中,等着,红底烫金的学校名字,跟一块块霓虹灯板似的,一下闪进四周围人的眼里。高考苦了一番,为的什么?不光为了四年后院长把学位帽的穗子往边上一拨、递来的那一张文凭,也为了眼下这种跟“普通人”分隔开来、扬眉吐气的时刻。这种时刻不多,得珍惜。四周围的人斜睨着,脸上含笑,表情是有点羡慕,有点轻蔑,有点同情——就让娃娃显摆一下吧,当大学生也就能风光这几年,上了社会还不都是灰头土脸打工仔。
列车员挤过来,在两排座椅中间站定,从伸出的手里挑了一只,接过票和身份证。立立仰头盯着,帽檐下的图景终于看清了,两只眼睛两潭湖,睫毛是围湖栽种的蓊郁草木,鼻子隔在中央,宽宽一道山梁,还有一颗圆溜溜、肉腾腾的灰痣,卧在眉丛里。她听家里爱给人看相的舅姥爷说,那叫“草里藏珠”。这副好面孔,该搁在质地更好的扇面上,出没在这乌糟糟车厢里,有点浪费了。但怎样算“不浪费”呢?她也想不出。
他察觉到她的凝视,眼睫毛一挑,眼珠朝她瞟一下,垂下眼皮,好像帘子掀开,里面有个脸蛋一闪,又不见了。
他先查对面那排的人,一言不发,查到立立她们这排,依次看了里头两人的学生证和票,说,上个车厢你们学校的同学特别多。还学生证时叮嘱,你俩的票是黄州站,记着黄州站跟黄州北站不一样,先到的是北站,别下错了。
人们都发现了,这个列车员跟学生有股不一样的客气,总要和颜悦色地唠两句。他拿起孙家宝的学生证,说,好学校,我们系统的副总就是你们学校毕业的。孙家宝说,我知道,礼堂墙上荣誉校友照片有他。帅哥,我这站几点下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