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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如山(48)

作者:张天翼

她尽情用全部肢体去感受他,用手臂内侧和大腿内侧磨蹭他弹性良好的皮肤。那是一具沉重结实的男性身体,像一件大得不可思议的礼物,一个巨型玩具,一个皮肉储蓄罐,储着她人生里几乎所有形象,好看与难看的嘴脸,十三岁、十六岁、二十三岁、二十六岁,他替她保存着她知道但没见过的自己。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私密的呼吸的声音,像一种发音简单的语言。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她送老王下楼去机场。他们一前一后进电梯,里面还有四五个人,有一男一女都牵着狗,都是早早吃完饭出去散步、遛狗的。两个女士向老王脸上身上打量了几眼。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有人进来,栗栗趁机往老王身边挤了一下,双手抱住他手臂,头靠上去。

老王侧头看看她,见她卫衣后面帽兜的里子翻在了外面,伸手替她翻过来。电梯里人人都静止不动,只有他专注地做着那个动作,她一动不动,心满意足,他肉体的热度从外套里透出来,到达了她的太阳穴。

每次在陌生人环绕的场合,她总是会被激起更多的爱意。她早就知道,即使完全出于虚荣的理由,她也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丈夫,无论在陌生人还是熟人那里,他都能为她引来嫉妒的目光。如果这两个人调换位置,结婚对象是第五岳,她会不会在面对王佩锵(这是老王的名字,意为君子的佩玉铿锵有声,多年来除了吵架,她极少用它。这个采自《诗经》的名字其实很美,但听得太多了,对她来说跟王呸呛无甚区别)时产生想要探索、占据的渴望?

电梯轿厢顶部是一块亮得能当镜子照的钢板,栗栗把头使劲往后仰,看到那上面自己的影子,一块白面孔,浮在灰黑的人头之间。

有些秘密是用来交流讨论的,否则就尝不到最有滋味的香气。不能跟老王说,总得跟谁说说,不然憋得太难受,最后栗栗跟一个女友说了,女友是她大学宿舍下铺,本科四年里数她俩感情最好。虽说感情好,婚后也有一年多没通话。她打电话过去,前五分钟各自交代自己生活进度。女友说,我老公今年派到厦门分部去了,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我怀疑他在那边不老实。真羡慕你跟老王,异国两年了一点不影响感情。

也不是一点都不影响。

女友明显兴奋起来。哎,你这是什么话?老王也出问题了?

老王没问题,是我有问题。

哎呀,哎呀!陶梨栗!哎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鬼叫什么啦。也不是大问题啦,我没做太出格的事。

那也很惊悚了!我一直以为你跟老王永远是一块铁板,人间典范,你这一出问题,我觉得我世界观都坍塌了。

不用塌太多,我说了,我没做太出格的事。根本没发展到“那一步”,就只是吃个饭,拉个手。

那人什么样?我太好奇了。

是个自由摄影师,很奇怪的一个人。

摄影师,懂了,懂了,艺术家确实吸引人。咱们在宿舍里一起看过《廊桥遗梦》,是不是就伊斯特伍德那个范儿的?

没那么老啦!那不成父女恋了。也没那么帅,不过确实挺有才华。

这个人……他知道你有老公?

知道的。

一般男人找情人都是为那个事。奇怪,你不跟他发展“那一步”,他自己也不主动要求?

她想了一阵,说,他不是“一般男人”。

最后女友感叹道,你真厉害,真的,太有精力了。跟你比,我过得就跟一潭死水似的。

她挂断电话,静坐了一阵享受那种快感,她现在明白她一定要告诉某个人的原因,她要靠别人的惊诧羡慕来确认,冒这个险——后半辈子都受累于那个上锁抽屉的风险——是值得的。

又过一个月,又是一年书展的日子,她负责设计封面的摄影集在书展发布。在去Z城的火车上,她收到第五岳的文字微信。

——常编说你也来?

——我不去发布会了,直接跟你们吃晚饭。

——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吗?

还真是纪念日,他俩就是去年书展首日这天认识的。栗栗差点打了个“是”,她随即意识到,纪念和日之间那个空格不是手误,立即缩回打字的拇指攥在手心里,心说好险。

她从每次跟第五岳联络时似喜似悲的昏沉中醒过来,仿佛低头走路的人咚的一声撞了墙,才抬头四顾。她想起女友说的“奇怪”,又想起自己说的“他不是一般男人”。